夜色深浓时，顾九阙悄然回到了自己房中。
他没有点灯，只是坐在黑暗里，听着隔壁房间渐渐安静下来的呼吸声。沈怀瑾傍晚时送来的那包安神香就放在桌上，纸包被月光照得惨白。
香是上好的，说是寺里求来的，能让人一夜安眠，无梦到天亮。顾九阙知道，只要将这香混进刘栖梧房中的熏炉，她便能睡到日上三竿。
这样，他就能独自去面对那些，她不该在此时听见的真相。
手指抚过纸包粗糙的表面，顾九阙闭上眼。他想起白天在绣庄，赵婆婆说起皇后“身体康健”时，刘栖梧眼中那抹亮起的光。也想起她跪在灵隐寺佛前，轻声许愿的样子。
她还抱着希望。
以为母后或许只是因病早逝，以为真相或许没有那么残忍。
可他不能再让她这样天真下去了。
有些路，必须有人先走。有些黑暗，必须有人先去探。
顾九阙睁开眼，拿起那包香，推门走了出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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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栖梧房里的熏炉还燃着淡淡的檀香。顾九阙动作极轻地打开炉盖，将那包安神香撒了进去。香粉遇火，化成一缕几乎看不见的青烟，融进原本的香气里。
床幔低垂，能看见刘栖梧侧卧的身影。她睡得很沉，呼吸均匀，一只手还搭在枕边，指尖微蜷。
顾九阙站在床边，看了她很久。
月光透过窗纱，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影。十七岁的少女，眉宇间还带着未褪尽的稚气，睡着时更像寻常人家的小姑娘，而非君临天下的皇帝。
他想伸手替她掖掖被角，手伸到一半，却终究收了回来。
“陛下，”他极轻地说，声音低得像耳语，“等臣回来…再告诉您。”
转身离开时，他的脚步顿了顿，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锦囊，放在她枕边。
里面是几颗红豆。
他母亲留下的遗物。她说，红豆能辟邪，能保平安。
他希望…这能保她一夜安眠，也能保她…在知道真相后，还能有勇气走下去。
门轻轻合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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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刚蒙蒙亮，顾九阙已出了沈宅。
沈怀瑾亲自驾车，两人沉默地穿行在杭州清晨的薄雾里。街道还很安静，只有早起的摊贩在准备生意，豆浆油条的香气飘散在空气里。
“陈太医住在城南的一处小院。”沈怀瑾低声道，“我的人盯了三天，他深居简出，几乎不出门。家里只有一个老仆伺候。”
“他身体如何？”
“看着还好，只是腿脚不便，要拄拐杖。”沈怀瑾顿了顿，“丞相，若他什么都不肯说…”
“他会说的。”顾九阙的声音很冷，“有些秘密，背负了十四年…也该到头了。”
马车在一处僻静的巷口停下。两人下车步行，巷子很深，两旁是低矮的老屋，墙皮剥落，露出里面的青砖。
最深处那户，木门紧闭。沈怀瑾上前叩门，三长两短。
片刻后，门开了一条缝，一个老仆探出头来，看见沈怀瑾，点点头，侧身让开。
院子很小，只有一间正屋，两间厢房。院中种着一棵枇杷树，正是花期，细碎的白花散发出清苦的香气。
正屋的门开着，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坐在轮椅里，腿上盖着薄毯。他背对着门，面朝院子，像是在看那棵枇杷树。
听见脚步声，老人没有回头。
“沈先生来了？”他的声音很苍老，带着浓重的杭州口音，“还带了客人。”
顾九阙走到他面前，躬身一礼：“陈太医。”
陈太医缓缓转过头。他脸上布满了老人斑，眼睛很浑浊，可当他的目光落在顾九阙脸上时，却猛地一颤。
“是你…”他喃喃道，“顾家的孩子…都长这么大了。”
“太医还记得臣。”顾九阙直起身，“那也该记得…永庆七年，孝懿皇后薨逝前，您给她诊过的脉。”
陈太医的手猛地抓紧了轮椅扶手。他闭上眼，许久，才缓缓睁开。
“记得。”他的声音发颤，“怎么会不记得…那是我这辈子…最后悔的事。”
“后悔什么？”顾九阙的声音平静，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压迫感，“后悔没有救回皇后，还是后悔…明明知道真相，却选择了沉默？”
陈太医的呼吸急促起来。他死死盯着顾九阙，眼中有着恐惧，也有解脱。
“你…你都查到了什么？”
“臣查到，皇后入宫前身体康健，入宫后却‘体弱多病’。”顾九阙一字一句，“臣查到，她薨逝前半年，脉象越来越弱，却查不出病因。臣还查到…当年给她开安神汤、补气血药的，正是您。”
陈太医的嘴唇哆嗦着，眼泪从浑浊的眼眶里涌出来。
“是我…是我开的药。”他的声音破碎不堪，“可那不是治病的药…那是…那是催命的毒。”
院中的空气仿佛凝固了。
沈怀瑾屏住呼吸，连院外偶尔传来的市井声，都显得遥远而不真切。
“说清楚。”顾九阙的声音冷得像冰。
陈太医抬手抹了把脸，手抖得厉害。
“皇后生下公主后…身体确实虚弱。先帝命太医院好生调理，太后…那时候还是贵妃，主动请缨，说她娘家有秘传的产后调理方子，愿意献给皇后。”
他顿了顿，声音更低：“方子确实是好方子，药材也都是上品。只是…其中有两味药，单独用是补药，合在一起用，长期服用…便会慢慢侵蚀五脏，让人日渐衰弱，却查不出病因。”
“您知道？”顾九阙盯着他。
“起初不知道。”陈太医摇头，“那方子我看过，确实精妙。可用了三个月后，皇后的脉象开始不对劲…我起了疑，偷偷取了些药渣去验。”
他的声音哽住了：“验出来的结果…那两味药的分量，比方子上写的，多了三成。”
三成。
足够让补药，变成慢性的毒。
“我…我不敢声张。”陈太医老泪纵横，“太后那时权倾后宫，先帝又对她信任有加…我若说出来，不仅自己性命不保，连家人都会受牵连。我只能…只能偷偷减了那两味药的量，可皇后已经服了太久…毒已入骨，救不回来了。”
他抬起颤抖的手，捂住脸：“皇后薨逝前一个月，已经瘦得脱了形。她拉着我的手说：‘陈太医，本宫知道…这病治不好了。本宫只求你一件事——等栖梧长大了，若有人问起本宫的死因…你能不能…说句实话？’”
顾九阙的拳头握紧了，指甲嵌进掌心。
“我答应了。”陈太医的声音几乎听不见，“可我…我没做到。皇后薨逝后，太后把我叫去，给了我一大笔钱，让我告老还乡，永远闭嘴。她说…若我敢说出去一个字，我全家…都活不了。”
院中死一般的寂静。
只有陈太医压抑的哭泣声，和远处隐约传来的鸟鸣。
许久，顾九阙才缓缓开口：“那些药方…可还留着？”
“留着…都留着。”陈太医颤巍巍地指向屋内，“在我床下的暗格里…这些年，我没敢扔，也没敢看。每次梦到皇后…我都觉得，她在看着我。”
沈怀瑾立刻进屋，不多时，捧出一个油纸包。纸包很旧了，边角都磨破了，里面是一沓泛黄的药方。
顾九阙接过，一页页翻看。永庆四年，产后调理方。永庆五年，安神汤方。永庆六年，补气血方…
每一张，都写着“贵妃王氏敬献”。
每一张，都有陈太医的签名画押。
铁证如山。
“太医，”顾九阙将药方小心收好，“您可愿…随我回京，在陛下面前作证？”
陈太医抬起头，看着他，看了很久，才缓缓摇头。
“我老了…走不动了。”他说，“但若陛下需要，我愿意…写一份供词，签字画押。这条命…我苟活了十四年，也该还给皇后了。”
顾九阙深深一揖：“多谢。”
离开小院时，天已大亮。巷子里的薄雾散了，阳光照在青石板上，反射出刺眼的光。
顾九阙走在光里，手中紧握着那沓药方。纸很轻，可他却觉得，重得几乎拿不住。
因为那里面，承载着一个母亲被毒杀的真相。
也承载着一个女儿，即将面对的，残酷的成长。
回到沈宅时，已近午时。
刘栖梧果然还没醒。顾九阙轻轻推开门，看见她依旧沉睡着，枕边那袋红豆被她的手无意中压着。
他站在床边，看了她很久。
然后，他将那沓药方，小心地放进自己贴身的暗袋里。
等她醒来，他会告诉她一些事。
但不是全部。
有些真相，需要等一个更好的时机。
一个她足够强大，足够冷静，足够…承受得住的时候。
他转身离开，轻轻带上门。
门缝合上的瞬间，他仿佛听见，屋里传来一声极轻的呓语：
“母后…”
声音很轻，很快消散在晨光里。
像一声叹息。
也像…一个承诺。
顾九阙闭上眼，深深吸了口气。
然后，他睁开眼，眼中只剩坚定。
路还很长。
但至少，他已经拿到了第一把钥匙。
一把能打开真相之门的，沉重的钥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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