城南的绣庄藏在一条窄巷深处。
门面很小，只挂着一块褪了色的布幡，写着“赵氏绣庄”四个字。门虚掩着，能听见里面窸窸窣窣的穿针引线声。
沈怀瑾上前叩门。不多时，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探出头来，梳着双髻，眼睛圆溜溜的。
“请问…赵婆婆在吗？”沈怀瑾和气地问。
小姑娘打量着他们：“祖母在里间歇息。几位是…”
“故人之后，想向婆婆打听些旧事。”顾九阙上前一步，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玉扣，“把这个给婆婆看，她就知道了。”
玉扣很普通，只是上面刻着一个极小的“婉”字。小姑娘接过去，迟疑片刻，还是转身进去了。
刘栖梧紧张地攥着衣袖。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，一下，一下，敲在胸口。
片刻后，小姑娘出来，神色恭敬了许多：“几位请进。祖母说…有请。”
屋里很暗，弥漫着线香和旧布料的味道。穿过前堂，后面是个小小的天井，阳光从头顶洒下来，照在晾晒的绣布上，五彩斑斓。
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妇人坐在藤椅里，腿上盖着薄毯。她眯着眼，手里拿着一块未完成的绣品，手指颤抖着，却还在坚持穿针。
“婆婆，”小姑娘轻声说，“人来了。”
赵婆婆抬起头。她的眼睛很浑浊，几乎看不清了，却还是努力睁大，朝门口望来。
刘栖梧走到她面前，蹲下身：“婆婆，我是…婉娘的女儿。”
她没说“皇后”，也没说“陛下”，只说了“婉娘”。
赵婆婆的手猛地一抖，绣针掉在地上。
她颤巍巍地伸出手，想碰碰刘栖梧的脸，却又停在半空：“你…你真是婉娘的孩子？”
“是。”刘栖梧握住她的手，“婆婆，我来…想听听母亲的事。”
赵婆婆的手很粗糙，布满了老茧和皱纹。她握着刘栖梧的手，握得很紧，眼泪从浑浊的眼眶里涌出来。
“婉娘…婉娘的孩子都这么大了…”她喃喃着，“我最后见婉娘，她才十六岁，刚被选进宫…她抱着我哭，说舍不得杭州，舍不得这绣庄…”
她顿了顿，声音哽咽：“她从小在我这儿学绣活。手巧，心静，绣出来的花样比谁都鲜活。她最爱绣梧桐——她说，梧桐是祥瑞之树，凤凰来仪…她盼着自己将来，能像梧桐一样，引来属于自己的凤凰…”
刘栖梧的眼泪也掉了下来。
原来母后…也曾是个会盼着未来、会抱着乳娘哭泣的小姑娘。
“婆婆，”顾九阙轻声开口，“皇后入宫后…可曾与您联络过？”
赵婆婆抹了抹眼泪：“起初有。她托人带信回来，说在宫里一切都好，先帝待她极好…还给我捎过几次宫里的丝线，说比外头的好用。”
她的声音低了下去：“后来…后来就少了。听说她有孕了，再后来…听说她病了。我托人带话进去，想进宫看看她，可宫里回话说…皇后需要静养，不见外人。”
她的手指收紧，抓着刘栖梧的手：“再后来…就听说她没了。才二十三岁…那么好的一个孩子，怎么就…”
刘栖梧泣不成声。
顾九阙沉默了片刻，又问：“婆婆可还记得…皇后入宫前，身体如何？”
“好得很！”赵婆婆立刻道，“婉娘从小身子骨结实，一年到头连个咳嗽都没有。她还能爬树摘桑叶，下水摸螺蛳…怎么会是体弱？”
这话像一道惊雷，劈在刘栖梧心上。
母后…从小身体很好。
那为什么入宫后，会“体弱多病”？为什么会年纪轻轻就…
“婆婆，”顾九阙的声音更沉了，“皇后入宫前，可曾与什么人结过怨？或者…有没有什么人，对她特别在意？”
赵婆婆皱着眉，努力回忆：“婉娘性子温和，从不与人争执。倒是…倒是有一桩事。”
她顿了顿：“婉娘十五岁那年，宫里来选秀女。原本婉娘不在名单上，是…是当时杭州知府的女儿病了，临时换了婉娘补上。那知府夫人来过几次，话里话外，很不高兴。她说婉娘抢了她女儿的前程…”
刘栖梧的心猛地一紧。
杭州知府的女儿…那知府姓什么？
“那知府，”顾九阙问，“可是姓王？”
“对，姓王。”赵婆婆点头，“王知府后来升了官，调去了京城…他夫人，好像就是现在宫里那位太后的妹妹？”
这话说完，屋里一片死寂。
刘栖梧的呼吸都停了。
太后的妹妹…因为女儿落选，怨恨母后抢了前程？
所以太后从一开始，就对母后有敌意？
“还有…”赵婆婆忽然想起什么，“婉娘入宫前，王夫人来过绣庄一次。她说…她说宫里水深，让婉娘好自为之。那眼神…我现在想起来，还觉得发冷。”
线索，一点点串起来了。
顾九阙的眼中闪过一丝寒光。他追查了这么多年，终于…摸到了源头。
“婆婆，”他站起身，深深一揖，“多谢您。”
赵婆婆摇头：“我能说的，也就这些了。婉娘…是个好孩子，不该那样走的。你们若是能替她讨个公道…她在天上，也能安心了。”
刘栖梧擦干眼泪，也站起身，郑重地对赵婆婆行了一礼：“婆婆放心，我一定会…让母亲安息。”
离开绣庄时，天色已近黄昏。
巷子里很安静，只有他们的脚步声，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市井喧哗。
“顾相，”刘栖梧的声音有些哑，“所以从一开始…太后就恨母后？”
“不完全是恨。”顾九阙的声音很冷，“更多的是…忌惮。皇后温柔善良，深得先帝宠爱，又很快有了身孕。若生下皇子，便是嫡子，未来的太子。太后那时…只是贵妃，她的儿子，只是庶子。”
他顿了顿：“所以她要除掉皇后，不只是因为旧怨，更是为了…她儿子的前程。”
刘栖梧明白了。
宫斗，从来不只是女人的嫉妒。
是权力，是地位，是…你死我活的争夺。
“所以母后…是被毒死的？”她的声音在抖。
“臣还在查。”顾九阙看着她苍白的脸色，“但赵婆婆的话，印证了臣的一个猜测——皇后入宫前身体康健，入宫后却‘体弱多病’，这不合常理。”
他停下脚步，转身看着她：“陛下，接下来要查的…可能会更难。我们要找当年的太医，要找可能还活着的宫人…这些人，可能已经不在杭州，甚至…可能已经不在了。”
刘栖梧咬着唇，沉默了很久。
然后，她抬起头，眼中有着从未有过的坚定：
“再难也要查。就算只剩一个人，就算要找遍天涯海角…我也要查清楚。”
顾九阙看着她，看着她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决心，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。
有欣慰，有心痛，也有…深深的责任感。
“好。”他听见自己说，“臣陪陛下一路查下去。”
直到水落石出。
直到…真相大白。
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。
像两棵并肩而立的树。
根紧紧相连，枝交错相扶。
任凭风雨再大，也分不开。
也像…这场迟到了十四年的追查，终于，看见了曙光。
尽管那曙光背后，可能是更深的黑暗。
但他们不怕。
因为他们在一起。
这就够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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