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苏州到杭州，走的是运河。
船行了三日，两岸的景色从粉墙黛瓦渐渐变成青翠山峦。杭州的春天来得更早，桃花已谢，杜鹃正艳，山坡上一簇簇的，红得像火。
刘栖梧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舱里，看顾九阙给她的那些关于杭州水利、桑蚕、市舶的卷宗。她知道，到了杭州，就不能只是“寻访母后旧迹”了——她是皇帝，必须过问政务。
顾九阙这几日格外忙碌。他常在深夜还在看密报，有时刘栖梧半夜醒来，还能看见隔壁舱窗透出的烛光。
她知道他在查什么。
那些关于母后的，被尘封了十四年的旧事。
第四日傍晚，船到了杭州城外。知府早率众官在码头等候，但顾九阙命船夫没有停靠，而是继续前行，在城西一处僻静的私人码头靠了岸。
“陛下，”顾九阙解释道，“杭州知府是太后的人。我们此行，不宜与他过多接触。”
刘栖梧点头：“朕明白。”
码头早有几人等候。为首的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文士，穿着朴素，气质儒雅。见到顾九阙，他深深一揖：“草民沈怀瑾，见过丞相。”
又转向刘栖梧，虽不知身份，但看气度，也郑重行礼：“见过小姐。”
顾九阙介绍道：“沈先生是臣的故交，在杭州经营书坊，对本地人事最熟。这几日，就由沈先生安排陛下的行程。”
沈怀瑾忙道：“不敢。寒舍简陋，已收拾出两处清净院落，请小姐与丞相暂歇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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沈家的宅子在西湖边，不大，却极雅致。白墙黑瓦，院中种着几株桂树，一池睡莲。正值黄昏，夕阳的余晖洒在池面上，浮光跃金。
刘栖梧被安排在临湖的小楼里。推开窗，就能看见西湖——暮色中的湖面像一块巨大的墨玉，远处的雷峰塔只剩一个剪影。
“小姐可还满意？”沈怀瑾问。
“很好。”刘栖梧真心道，“比驿馆清静多了。”
晚膳是杭帮菜——东坡肉、龙井虾仁、宋嫂鱼羹，还有一碟桂花糖藕。沈怀瑾作陪，席间谈的都是杭州风物、文人轶事，绝口不提朝政。
刘栖梧吃得不多，心思都在窗外那片暮色沉沉的湖面上。
母后…就是在这里长大的吗？
吃完饭，沈怀瑾告退。顾九阙陪刘栖梧在院子里散步。
“顾相，”她轻声问，“沈先生…可靠吗？”
“可靠。”顾九阙道，“他是臣当年的同窗，志不在仕途，开了家书坊，专印些珍本古籍。这些年在杭州，他暗中帮臣收集了不少…关于皇后的旧事。”
刘栖梧的心跳快了一拍。
“沈先生…知道多少？”
“知道皇后是杭州人，知道她入宫前的一些事。”顾九阙顿了顿，“但更深的内情…他不知，臣也没说。”
月亮升起来了，清清冷冷的，挂在桂树梢头。
“明天，”顾九阙看向湖面，“臣带陛下去一个地方。”
“什么地方？”
“皇后入宫前…住过的老宅。”
刘栖梧的手心渗出薄汗。
终于，要踏进母后的过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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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日一早，沈怀瑾亲自驾车，带他们去城东。
马车穿过热闹的街市，渐渐驶入一片安静的巷弄。这里的房子都很老了，白墙斑驳，黑瓦上长着青苔。巷子很窄，只能容一辆车通过。
在一处不起眼的院门前，马车停下。
院门紧闭，门楣上挂着一块木匾，字迹已模糊，依稀能辨出“林宅”二字。
“这是…”刘栖梧看着那两个字，心忽然跳得厉害。
“这是皇后母家的老宅。”顾九阙的声音很轻，“皇后入宫后，先帝将宅子修缮过，赐给皇后的兄长。后来…皇后的兄长外放为官，宅子就空置了。”
沈怀瑾上前叩门。半晌，门开了一条缝，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仆探出头来。
“沈先生？”老仆眯着眼，“您怎么来了？”
“带两位故人来瞧瞧。”沈怀瑾侧身，“老徐，开门吧。”
老徐的目光在顾九阙和刘栖梧身上扫过，迟疑片刻，还是打开了门。
院子不大，却很整洁。青石板铺地，角落里有一口古井，井边种着一株老梅树。虽不是花期，但枝叶遒劲，看得出有些年头了。
“这梅树…是皇后娘娘小时候种的。”老徐颤巍巍地指着树，“那年娘娘七岁，从山上挖回来的小苗，亲手种下。她说，等梅树开花的时候，爹爹就该从任上回来了…”
他的声音浑浊，带着浓重的杭州口音，眼中有着怀念的光。
刘栖梧走到梅树下，伸手抚过粗糙的树干。
七岁的母后…是什么样子？
会不会也像寻常小姑娘一样，盼着父亲回家，盼着梅花开放？
“老徐，”顾九阙问，“宅子里…可还留着皇后旧时的物件？”
老徐摇头：“没了，都没了。皇后入宫后，老爷把娘娘的旧物都收进了箱子，说是…说是怕睹物思人。后来老爷过世，少爷外放，那些箱子…也不知去哪儿了。”
他的声音低了下去：“这宅子，就剩老朽一个看门的了。一年到头，也没几个人来…”
刘栖梧的心沉了沉。
线索…又断了吗？
顾九阙却并不意外。他走到正屋前，推开门。屋里很空，只有几张桌椅，积着厚厚的灰。
“老徐，”他转身，“你可记得…皇后入宫前，常去什么地方？或者…常与什么人来往？”
老徐努力回忆：“娘娘性子静，不爱出门。常去的…也就是城外的灵隐寺。娘娘信佛，每月初一十五，必去上香。”
他顿了顿，忽然想起什么：“对了，娘娘有个手帕交，姓柳，住在城南。两人从小一起长大，感情极好。娘娘入宫前，柳小姐常来家里玩…”
“柳小姐现在何处？”顾九阙立刻问。
“这…”老徐摇头，“娘娘入宫后，柳小姐嫁人了，后来随夫家去了北方…就再没消息了。”
线索，再一次断了。
刘栖梧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，看着那株老梅树，心中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怅惘。
母后在这里长大，在这里玩耍，在这里种下梅树，盼着父亲归来…
可如今，物是人非。
连一个能说话的人，都找不到了。
“顾相，”她轻声说，“我们去灵隐寺看看吧。”
也许在那里…能感受到一点母后的气息。
顾九阙点头：“好。”
离开林宅时，老徐送到门口。他看着刘栖梧，忽然道：“小姐…长得真像娘娘。”
刘栖梧一怔。
老徐眯着眼，仔细端详着她：“尤其是眼睛…和娘娘年轻时，一模一样。”
刘栖梧的眼泪差点掉下来。
她握紧拳，强忍着：“谢谢老伯。”
“小姐若是想多知道些娘娘的事，”老徐犹豫了一下，“城南的绣庄…赵婆婆还在。她是娘娘的乳娘，看着娘娘长大的。只是…她年纪大了，耳朵不好，说话也糊涂了。”
顾九阙的眼睛亮了亮：“多谢。”
马车驶离巷子，刘栖梧回头望去。老徐还站在门口，佝偻的身影在晨光里，越来越小，最后消失在巷口。
像一段往事，渐渐模糊。
也像…一个希望，刚刚燃起。
“顾相，”她说，“我们去绣庄。”
无论那婆婆多糊涂，她都要去问一问。
问问母后…到底是个怎样的人。
问问那些，史书不会记载的，温暖的细节。
顾九阙看着她眼中闪烁的光，轻轻点头。
“好。”
马车驶向城南。
驶向…又一个可能与真相相连的地方。
阳光很好，照在杭州古老的街巷上。
而他们的追查，还在继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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