顾九阙说要带刘栖梧去的地方,是虎丘。
去虎丘那日,天难得的晴了。晨光穿过薄雾,洒在运河上,像铺了一层碎金。周知府早早备好了车马,要亲自陪同,被顾九阙婉拒了。
“陛下想微服走走,知府大人不必相随。”他说得很客气,语气却不容置疑。
周知府是个明白人,立刻躬身:“是,是。那臣派几个可靠的人远远跟着,若有需要,随时听候差遣。”
于是,刘栖梧和顾九阙只带了四个扮作随从的侍卫,乘着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,出了驿馆。
马车驶出城门,向西北方向去。路渐渐不平,两边不再是繁华街市,而是大片大片的桑田。正是养蚕的季节,农妇们挎着竹篮在桑林里穿梭,手指翻飞,摘下一片片嫩叶。
“顾相,”刘栖梧掀开车帘,看着外面,“苏州的百姓…好像过得不错。”
“苏州是江南富庶之地,丝织业兴盛,百姓的日子自然好过些。”顾九阙也看向窗外,“但这也是表象。蚕农辛苦一年,大半收成要交给丝商,真正落到手里的,并不多。”
刘栖梧若有所思:“那朝廷…能做些什么?”
“减税,设常平仓,确保丝价平稳。”顾九阙收回目光,“陛下前年下旨减免江南三成丝税,已经帮了大忙。”
刘栖梧想起那份奏折。那时她刚登基不久,顾九阙递上江南丝农陈情的折子,她看后,当即朱批准了。原来…真的有用。
马车行了半个时辰,虎丘到了。
山不高,却很有名。远远就能看见山顶那座斜塔——云岩寺塔,像一支笔,插在青翠的山林间。
下车上山,石阶很陡,两旁是参天的古树。空气里有松针和泥土的清香,偶尔传来几声鸟鸣,更显幽静。
“母后当年…也走过这条路吗?”刘栖梧问。
“走过。”顾九阙走在她身侧,落后半步,随时可以扶她,“永庆三年春,先帝陪皇后来虎丘。皇后那时已有五个月身孕,先帝本不让她上山,可皇后说,想看看‘吴中第一山’是什么模样。”
他的声音很轻,像怕惊扰了山间的宁静:“先帝拗不过她,便让臣和几个侍卫前后护着,一步一步慢慢走上来。”
刘栖梧想象着那个画面——年轻的皇后挺着微微隆起的小腹,在父皇的搀扶下,一步步走上这石阶。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来,照在她温柔的脸上…
“然后呢?”她轻声问。
“然后…”顾九阙顿了顿,“皇后在剑池边站了很久,说这水真清,清得能看见池底的石头。又在千人石前听了一会儿风吹过石洞的声音,说像有人在低语。”
他指向前面:“再往前走,就是真娘墓了。皇后在那里…停了很久。”
真娘墓是虎丘一处有名的古迹,葬的是唐代一位才艺双绝却红颜薄命的歌妓。墓前立着一块石碑,刻着“香魂”二字。
刘栖梧走到墓前。墓很朴素,周围种着几株桃树,正是花期,粉红的花瓣落在青苔斑驳的石碑上,有种凄艳的美。
“母后在这里…说了什么?”她问。
顾九阙沉默了很久。
久到刘栖梧以为他又要回避了,他才缓缓开口:
“皇后说…‘真娘一生坎坷,所求不过真心二字。可这世上,真心最难得,也最易碎。’”
他的声音很低,带着一种刘栖梧从未听过的痛楚:
“先帝听了,握着皇后的手说:‘婉娘,朕的真心,永远都在你这里。’皇后笑了,笑得很温柔,可臣却看见…她眼里有泪。”
刘栖梧的心猛地一揪。
“母后…为什么哭?”
顾九阙没有立刻回答。他看着那块“香魂”石碑,目光深远,像是透过时光,看见了十四年前的场景。
“臣那时也不懂。”他最终说,“后来…后来才明白,皇后哭的,也许不是真娘,是她自己。”
“她自己?”刘栖梧的声音发颤,“母后她…过得不好吗?”
顾九阙转头看她,眼中有着复杂的情绪:“皇后过得很好。先帝爱她,敬她,后宫无人能及。可有些事…不是恩爱就能抵挡的。”
他顿了顿,声音更低了:“有些算计,有些人心…藏在最暗处,防不胜防。”
刘栖梧的手心渗出冷汗。
她想起宫中那些关于母后“体弱多病”的记载,想起太后偶尔提及母后时闪烁的眼神,想起顾九阙这些日子的沉重…
“顾相,”她的声音有些抖,“母后的死…是不是不是病?”
这个问题,她问过很多次了。
可这一次,顾九阙没有回避。
他看着她,看了很久,才缓缓点头:
“是。”
一个字,重如千钧。
刘栖梧的腿一软,差点站不住。顾九阙伸手扶住她,她抓着他的手臂,指尖冰凉。
“是谁?”她的声音在抖,“是谁害了母后?”
顾九阙的眼中闪过一丝狠戾,但很快又归于平静。
“臣还在查。”他说,“但陛下要答应臣一件事——在臣查清之前,不要轻举妄动。更不要…打草惊蛇。”
刘栖梧明白他说的“蛇”是谁。
太后。
那个她叫了十几年“母后”的女人。
那个在她登基后处处掣肘、在秋猎时想要她命的女人。
原来…早在那时,她就已经开始了。
“顾相,”刘栖梧的眼泪掉了下来,“你早就知道了,是不是?所以才对朕那么严厉,所以才…总是护着朕。”
因为她母亲的悲剧,不能在她身上重演。
所以她必须强大,必须学会自保,必须…能担得起这江山。
顾九阙没有回答。他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背,像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。
“陛下,”他的声音很轻,“臣答应过先帝,会护着陛下。也答应过皇后…会看着陛下,平安长大。”
他顿了顿,声音更轻了:“现在,臣还要答应陛下——一定会查清真相,还皇后一个公道。”
刘栖梧哭得更凶了。
她扑进他怀里,紧紧抱住他。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,像迷路的孩子找到归途。
顾九阙的身体僵了僵,但最终,还是伸出手,轻轻环住了她。
山风拂过,吹落一树桃花。
花瓣纷纷扬扬,落在他们肩头,落在真娘墓前。
像某种无声的祭奠。
也像…某种新的开始。
许久,刘栖梧才止住哭泣。她松开手,擦掉眼泪,看着顾九阙被泪水浸湿的衣襟,有些不好意思。
“顾相的衣服…被朕弄脏了。”
“无妨。”顾九阙摇头,“陛下好些了吗?”
“嗯。”刘栖梧点头,眼中还有泪光,却异常坚定,“顾相,我们继续查。母后走过的每一个地方,我们都去。她见过的每一个人,我们都问。”
她看着那块“香魂”石碑,一字一句:
“朕要让她…在天之灵,能够安息。”
顾九阙看着她眼中的决绝,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——有欣慰,有心痛,也有…深深的责任感。
“好。”他听见自己说,“臣陪陛下一路查下去。”
直到水落石出。
直到…真相大白。
两人在真娘墓前站了很久,才转身下山。
石阶依旧陡峭,但刘栖梧的脚步却比来时更稳了。因为她知道,她不是一个人在走。
有顾九阙在身边。
有母后的在天之灵在看着。
她要走下去。
一定要走下去。
走到…所有秘密都揭开的那一天。
夕阳西下,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。
像两棵并肩而立的树。
根紧紧相连,枝交错相扶。
任凭风雨再大,也分不开。
也像…这场迟到了十四年的追查,终于,真正开始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