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扬州到苏州,走的是水路。
船在运河上行了三日,两岸的景色从桃红柳绿渐渐变成粉墙黛瓦。苏州的春天,比扬州更柔,更润——雨总是说来就来,细细密密的,像谁在天上撒着银丝。
刘栖梧喜欢这样的雨。她常常坐在船头,看着雨丝落在水面,漾开一圈圈涟漪。顾九阙不许她久坐,说春寒料峭,湿气重,容易着凉。她便听话地回到舱里,但总要开着窗,让雨声飘进来。
“顾相,你听,”她托着腮,眼睛亮晶晶的,“这雨声像不像…有人在弹琴?”
顾九阙正在看苏州知府送来的河工图,闻言抬起头,侧耳听了听。
“是有点像。”他放下图卷,“江南的雨,总是这么淅淅沥沥的,下个不停。”
“那顾相喜欢雨吗?”
顾九阙沉默了片刻:“臣的母亲喜欢。她说,雨声能让人心静。”
“那顾相的母亲…也是江南人?”
“是。”顾九阙的眼中闪过一丝温柔,“她是苏州人。臣小时候,她常抱着臣坐在廊下听雨,给臣讲她小时候的事——说苏州的雨是甜的,能润透青石板路;说雨后的巷子里,会有卖茉莉花的小姑娘,一朵朵串起来,戴在腕上,香一整天。”
刘栖梧听得入神:“那顾相戴过茉莉花吗?”
顾九阙笑了,很淡的笑:“戴过。臣五岁那年,母亲给臣戴过一串。臣嫌香,偷偷摘了,被母亲发现,好一顿说。”
他说得很轻松,可刘栖梧听出了背后的怀念。她想起自己的母亲——那个她几乎没有记忆的母亲,是不是也曾抱着她,给她讲过故事?
“顾相,”她轻声问,“你说…朕的母后,喜欢雨吗?”
顾九阙的笑容淡了下去。
他看向窗外绵绵的雨丝,许久,才缓缓道:“喜欢。皇后说,雨能洗净尘埃,也能…冲刷掉一些不该留下的痕迹。”
这话说得意味深长。
刘栖梧的心微微一沉。她还想再问,船却缓缓靠岸了。
苏州到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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苏州知府是个精明干练的中年人,姓周。他早在码头等候,见御船靠岸,立刻带人迎上来。
“臣苏州知府周文渊,恭迎陛下,恭迎丞相。”
刘栖梧在顾九阙的搀扶下下了船。雨还在下,周知府早有准备,命人撑起油纸伞。伞是青色的,绘着简单的竹叶,倒有几分雅致。
“陛下舟车劳顿,请先至驿馆歇息。”周知府躬身道,“河工之事,臣已备好文书图册,随时可向陛下禀报。”
刘栖梧点头:“有劳周知府。”
驿馆在城西,临着一条小河。白墙黑瓦,飞檐翘角,典型的苏州园林式建筑。院子里种着几株芭蕉,雨打在蕉叶上,发出啪啪的声响,更显清幽。
周知府将一切安排妥当后便退下了,只留下几个伶俐的仆役伺候。
晚膳是苏帮菜——松鼠鳜鱼、清炒虾仁、蜜汁火方、还有一盅腌笃鲜。刘栖梧每样尝了尝,味道极鲜,却有些过甜了。
“江南的菜,总是这么甜吗?”她问顾九阙。
“苏州菜讲究甜咸适中,但外地人吃起来,总会觉得甜。”顾九阙给她盛了半碗腌笃鲜的汤,“陛下尝尝这个,这是咸鲜口的。”
刘栖梧接过,喝了一口,果然鲜美。她慢慢喝着,忽然想起什么:“顾相,你说…母后来苏州的时候,也吃过这些吗?”
顾九阙的手顿了顿。
“吃过。”他放下筷子,“永庆三年,先帝陪皇后南巡,在苏州住了半个月。皇后喜欢松鹤楼的松鼠鳜鱼,连吃了三天。”
他说得很平静,可刘栖梧却听出了背后的沉重——他记得这么清楚,连皇后喜欢哪家酒楼、吃了几天都记得。
“顾相,”她放下汤碗,“你这次来江南要查的旧事…是不是和母后在苏州有关?”
这话问得太直接。
窗外的雨声忽然大了起来,噼里啪啦打在芭蕉叶上,像某种不安的鼓点。
顾九阙看着眼前这个敏锐得可怕的少女,看着她眼中那份清澈却执着的探究,知道瞒不住了。
“是。”他最终承认,“但不只是在苏州。”
“那还有什么地方?”
顾九阙沉默了很久。久到刘栖梧以为他又要回避了,他才缓缓开口:
“杭州,扬州,苏州…皇后当年南巡走过的每一个地方,臣都要去。”
“为什么?”刘栖梧的心跳快了起来,“母后的死…和这些地方有关?”
顾九阙没有回答。他只是看着她,眼中有着复杂的情绪——有痛楚,有挣扎,也有…一种近乎悲悯的温柔。
“陛下,”他的声音很轻,“有些真相,知道得越晚,也许…越幸福。”
刘栖梧的眼泪涌了上来。不是因为委屈,是因为…她忽然明白了顾九阙这些日子的沉重与沉默。
他在查的,是一件会让她痛苦的事。
一件关于她母亲的、可能残酷到无法承受的事。
“顾相,”她擦掉眼泪,声音却异常坚定,“朕要听。无论多难听,朕都要听。因为那是朕的母后,是朕该为她做的事。”
她站起身,走到他面前,蹲下身,仰头看着他:
“顾九阙,你答应过朕,等查清了,会原原本本地告诉朕。那现在…朕不要等查清了。朕要跟你一起查。你去哪里查,朕就去哪里。你问什么人,朕就在旁边听着。”
她的眼睛红着,却亮得像星子:“让朕…陪着你,一起面对。好不好?”
顾九阙的手在袖中微微颤抖。
他看着眼前这个仰着头、一脸倔强的少女,看着她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决心,心中的防线,彻底崩溃了。
他伸出手,想碰碰她的脸,手伸到一半,却又停住了。
“陛下,”他的声音沙哑,“这条路…会很疼。”
“朕不怕疼。”刘栖梧握住他停在半空的手,“朕只怕…什么都不知道,像个傻子一样。”
她握得很紧,手心温暖,带着微微的汗意。
顾九阙感受着她掌心的温度,感受着她那份毫无保留的信任与勇气,终于,缓缓点了点头。
“好。”他听见自己说,声音轻得像叹息,“臣…带陛下一块儿查。”
刘栖梧笑了,笑着笑着,眼泪又掉了下来。
“谢谢顾相。”
“不必谢。”顾九阙反握住她的手,“这是臣…该做的。”
窗外的雨还在下。
而舱内,一场迟到了十四年的追查,终于要真正开始了。
顾九阙知道,接下来的路,会比之前更难走。
因为刘栖梧要参与进来了。
她会看到那些他不愿让她看到的东西,听到那些他不愿让她听到的话。
可他也知道,这是她的权利。
是她作为女儿,作为皇帝…必须承担的责任。
他松开手,站起身。
“陛下早些歇息。”他说,“明日…臣带陛下去一个地方。”
“什么地方?”
“一个…皇后当年很喜欢的地方。”顾九阙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,“也许在那里,能找到一些线索。”
刘栖梧的心跳快了一拍。
“好。”她点头,“朕等着。”
顾九阙躬身告退。
走到门口时,他停下脚步,回头看了她一眼。
雨声淅沥,烛火摇曳。
她的身影在昏黄的光里,单薄,却异常坚定。
像一株在风雨中挺立的青竹。
他关上门,站在廊下,看着院子里的芭蕉在雨中摇曳。
雨丝打湿了他的衣襟,带来江南春夜特有的凉意。
可他心中,却燃起了一团火。
一团…必须将真相查个水落石出的火。
为了皇后。
为了先帝。
也为了…眼前这个,终于长大了的少女。
他握紧了拳。
无论前路有多少风雨。
他都要走下去。
陪着她,一起走下去。
直到…真相大白的那一天。
雨越下越大了。
而明天,又是新的一天。
也是…追查的开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