扬州府衙的议事一直持续到午后。
刘栖梧端坐主位,听扬州知府和一众河工官员禀报春汛的防范、堤坝的加固、物资的储备。她听得认真,偶尔问几句,句句切中要害。顾九阙坐在她身侧,并不多言,只在关键处补充一两句。
知府是个人精,很快察觉到——这位年轻的女帝,并非只是来走个过场。她是真懂,真关心。于是禀报得越发详尽,甚至将往年疏漏、今年改进之处都和盘托出。
“陛下,”知府最后道,“往年春汛,总有几个低洼村落会被淹。今年臣已命人提前疏散,在城南高处搭建了临时棚屋,备足了粮食药材。只是…”
“只是什么?”刘栖梧问。
“只是有些老村民,故土难离,不肯搬。”知府苦笑,“说是祖祖辈辈住那儿,淹死也要死在老屋里。”
刘栖梧蹙眉。她看向顾九阙:“顾相以为呢?”
顾九阙沉吟片刻:“可派衙役每日巡查,若有险情,强行带离。人命关天,不能由着他们任性。”
“可若他们反抗…”知府迟疑。
“那就告诉他们,”刘栖梧开口,声音沉静,“是朕的旨意。若他们执意不走,便是抗旨。但若他们肯走,待水退后,朕会拨专款,帮他们重修屋舍。”
知府眼睛一亮:“陛下圣明!如此恩威并施,定能成事。”
议事毕,已是未时三刻。知府要设宴款待,被刘栖梧婉拒了。
“朕在城中走走,看看民情。”她说。
知府不敢强留,只派了几个便衣衙役远远跟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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扬州城很热闹。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两旁,店铺林立,酒旗招展。卖小吃的,卖杂货的,卖布的,卖花的…吆喝声此起彼伏。
刘栖梧和顾九阙并肩走着,侍卫们散在四周,既护卫又不太引人注目。
她看得兴致勃勃,买了几样小吃——芝麻糖、桂花糕、还有一包热乎乎的炒栗子。她分了一半给顾九阙,他也不推辞,接过慢慢吃着。
“顾相,”她咬了一口桂花糕,含糊不清地说,“扬州真热闹。”
“是。”顾九阙看着熙攘的人群,“江南富庶,扬州又是漕运枢纽,商贾云集,自然热闹。”
正说着,前面忽然传来朗朗的读书声。
是一座学堂。白墙黑瓦,院门虚掩着,能看见里面天井里种着一株老槐树。读书声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——
“大学之道,在明明德,在亲民,在止于至善…”
声音稚嫩,却整齐有力。
刘栖梧停下脚步,侧耳倾听。她想起自己小时候,太傅也是这样教她读书的。只是她那时顽劣,总想偷懒,没少挨戒尺。
“进去看看?”顾九阙问。
刘栖梧点头。
两人推门进去。学堂不大,只有三间屋子。正屋是讲堂,里面坐着十几个少年,最大的不过十五六岁,最小的才八九岁。他们穿着洗得发白的布衫,坐得笔直,手里捧着书卷。
讲台上的先生是个五十来岁的老秀才,戴着方巾,留着山羊胡,手里拿着一卷书,正摇头晃脑地讲解。
看见有人进来,先生停下讲解,看向门口。他认不出刘栖梧,但看顾九阙气度不凡,便客气地问:“二位是…”
“路过,听见读书声,进来看看。”顾九阙拱手,“打扰先生授课了。”
“不妨事不妨事。”先生忙还礼,“二位请坐。”
刘栖梧在门边一张空椅子上坐下,顾九阙站在她身侧。先生继续讲课,讲的是《孟子》里的一段。
讲着讲着,先生忽然停下来,看向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:“李远,我刚才讲的那句,你背来听听。”
叫李远的少年站起来,脸涨得通红,支支吾吾半天,只背出一半。
先生的脸色沉了下来:“昨日才教的,今日就忘了?伸手。”
李远咬着唇,伸出手。先生从桌上拿起一柄戒尺——乌木的,两指宽,打磨得光滑。
“啪!”
戒尺落下,清脆响亮。
李远的手心瞬间红了,但他咬着牙,没哭,也没缩手。
“再背。”先生说。
李远又背,还是磕磕绊绊。戒尺再次落下。
“啪!啪!”
两下,比第一下更重。
刘栖梧的心跟着那声响一颤。她下意识看向自己的手心——那里早已没有戒尺的痕迹了,可那种火辣辣的疼,她记得。
李远终于背完了,手心红得发肿。先生让他坐下,继续讲课。
可刘栖梧却听不进去了。
她看着那个少年忍着疼、含着泪却不敢哭的样子,忽然想起顾九阙第一次打她手心时,她也是这样——疼得想哭,却倔强地忍着。
那时她觉得顾九阙是天下最严厉、最讨厌的人。
可现在…
她转头看向顾九阙。他正静静看着讲堂,侧脸在午后的阳光里显得很柔和。他察觉到她的目光,也转过头来。
四目相对。
刘栖梧忽然明白了——那柄戒尺,那些严厉,那些打在手心的疼…不是惩罚,是期望。
是期望她能更好,能担得起肩上的担子。
就像这位先生打李远的手心,不是因为讨厌他,是因为…希望他记住。
希望他成材。
课终于上完了。先生宣布散学,少年们收拾书本,鱼贯而出。李远走在最后,揉着红肿的手心,眼圈还是红的。
刘栖梧起身,走到他面前。
李远愣住,看着她。
“还疼吗?”刘栖梧轻声问。
李远点点头,又赶紧摇头:“不、不疼了…”
“朕…我小时候也挨过打。”刘栖梧说,“也疼,也委屈。但后来明白了…先生打你,是因为在乎你。若是不在乎,才懒得管你。”
她顿了顿,从袖中取出一小块碎银,递给他:“去买点药膏,涂在手上。但书…还是要好好读。”
李远不敢接,看向先生。先生也愣住了——这姑娘自称“朕”?再看她身后那气度不凡的男子…
先生忽然想到什么,腿一软,就要跪下去。
顾九阙抬手虚扶:“先生不必多礼。今日只是路过,莫要声张。”
先生连连点头,声音发颤:“草民…草民有眼不识泰山…”
刘栖梧将碎银塞进李远手里,转身对先生说:“先生教得很好。严师出高徒,这些孩子…将来会有出息的。”
说完,她对顾九阙点点头,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学堂。
走出很远,还能听见身后先生激动的声音:“你们知道刚才那是谁吗?那是…那是…”
刘栖梧没有回头。
她走在青石板路上,忽然轻声说:“顾相,朕忽然想明白了。”
“陛下想明白什么?”顾九阙问。
“想明白…为什么你总要打朕手心。”刘栖梧转头看他,眼中有着清澈的了悟,“因为你在乎朕。因为你想让朕…成为更好的人。”
顾九阙的脚步顿了顿。
他看着眼前这个十七岁的少女,看着她眼中那份毫不掩饰的理解与柔软,心中那座坚守的堤坝,又一次摇摇欲坠。
“陛下…”他的声音有些哑。
“顾相,”刘栖梧却笑了,笑容干净得像这江南的春日,“谢谢你。谢谢你的严厉,谢谢你的戒尺,谢谢你…从来没有放弃过朕。”
顾九阙的喉结动了动。
他想说些什么,可话到嘴边,却只剩下一个字:
“嗯。”
很轻,却很重。
重得像是,将他这些年所有的心血、所有的期望、所有不能说出口的情感,都融在了里面。
夕阳西下,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,很长。
像两棵并肩而立的树。
根紧紧相连,枝交错相扶。
任凭风吹雨打,也分不开。
刘栖梧看着地上的影子,忽然伸出手,轻轻碰了碰顾九阙的衣袖。
“顾相,”她说,“等回京了,朕…还想跟你学下棋。”
“好。”
“还想让你教朕弹琴。”
“好。”
“还想…每年下雪的时候,都跟你一起堆雪人。”
这一次,顾九阙没有立刻回答。
他看着她,看了很久,才缓缓说:
“好。”
“一直。”
两个字,像承诺。
也像誓言。
刘栖梧笑了,笑得眼睛弯成月牙。
“那就说定了。”
“说定了。”
夕阳彻底沉了下去。
而他们的影子,还紧紧挨在一起。
像这江南的春天,温暖,绵长。
也像…他们即将一起走过的,漫长的未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