瘦西湖的早晨,笼着一层薄薄的雾。
刘栖梧和顾九阙都换了常服——她是一身月白的襦裙,头发简单挽起,戴了一支素银簪子;他则是青色的长衫,玉冠束发,腰间只佩了一块寻常的玉佩。
两人并肩走在湖畔,身后远远跟着几个扮作家仆的侍卫。晨雾未散,湖面朦朦胧胧的,远处的五亭桥、白塔,都像是水墨画里晕染开的景致。
“母后当年…就是在这里看鸳鸯?”刘栖梧望着湖心岛上成双成对的禽鸟,轻声问。
“是。”顾九阙点头,“那时也是春天,柳树刚绿,桃花初开。先帝陪皇后在那边的小亭子里坐了整整一个下午。”
他指向湖心一处飞檐翘角的水榭:“就是那里。”
刘栖梧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。水榭很安静,只有几个早起的画舫船夫在附近收拾船只。晨雾缭绕间,那亭子仿佛真的还留存着当年的笑语。
“顾相,”她忽然说,“朕想坐船过去看看。”
顾九阙犹豫了一下。湖上虽然平静,但终究是水上,总归有些风险。
“陛下…”
“就一会儿。”刘栖梧看着他,眼中有着恳求,“朕想…离母后近一点。”
顾九阙的心软了。他转头对身后的侍卫低语几句,很快,一艘不起眼的小画舫缓缓驶来。
船不大,刚好容下他们二人和一名船夫。船夫是个五十来岁的老汉,皮肤黝黑,手脚麻利,撑船的动作娴熟得像在跳舞。
“两位客官坐稳喽。”老汉笑呵呵地说,竹篙一点,小船便轻轻离岸。
湖面很静,只有竹篙划开水面的声音,和远处偶尔传来的鸟鸣。雾气在朝阳下慢慢消散,露出湖面粼粼的波光。
刘栖梧坐在船头,伸手去碰触湖面的涟漪。水很凉,带着初春的寒意。
“顾相你看,”她忽然指着不远处一对并游的鸳鸯,“它们一直在一起。”
顾九阙顺着她的手指看去。那对鸳鸯一前一后,时而交颈,时而分开,却始终不曾远离。
“鸳鸯一生只有一个伴侣。”他轻声说,“若有一只死了,另一只…便不会再找新的。”
刘栖梧怔了怔,转头看他:“真的?”
“真的。”顾九阙看着那对鸳鸯,目光深远,“臣小时候听母亲说过。她说,江南人把鸳鸯绣在婚服上,就是希望夫妻能像它们一样…生死不离。”
刘栖梧的心轻轻一动。
她想起父皇和母后。父皇在母后去后,再未立后,宫中连妃嫔都很少。那时她不懂,现在好像懂了。
“父皇和母后…”她喃喃,“是不是也像鸳鸯一样?”
顾九阙沉默了。
许久,他才缓缓道:“先帝对皇后的情意,确实很深。”
只是后面的话,他没有说——情深不寿,慧极必伤。有时太过在意,反而…会成为被人拿捏的软肋。
船缓缓靠近水榭。老汉将船系在木桩上,扶他们上岸。
水榭很旧了,栏杆上的朱漆有些剥落,石桌上积着一层薄灰。可站在这里,看出去的风景确实极好——整个瘦西湖尽收眼底,远山如黛,近水含烟。
刘栖梧走到栏杆边,手轻轻抚过冰凉的木头。
“母后当年…就站在这里吗?”
“应该是。”顾九阙走到她身侧,“臣记得,皇后当时指着湖面说:‘陛下你看,这湖水多清,像能照见人心似的。’”
他的声音很轻,像怕惊扰了什么。
刘栖梧闭上眼,仿佛能看见——年轻的皇后倚在栏边,温柔地笑着;年轻的父皇站在她身后,手虚扶着她的腰;阳光透过柳枝洒下来,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
那是她的父母。
是她从未真正拥有过的,完整的家。
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。
顾九阙看见她颤抖的肩膀,想说什么,却最终只是伸出手,轻轻拍了拍她的背。
“陛下,”他的声音很轻,“皇后若在,定会为陛下骄傲。”
刘栖梧擦掉眼泪,转头看他:“顾相,母后…是个什么样的人?”
这个问题,她问过很多次了。
可每一次,顾九阙的回答都不同。
这一次,他沉默了很久,久到刘栖梧以为他不会回答了,他才缓缓开口:
“皇后…是个很温柔的人,但温柔里藏着刚强。她看似柔弱,实则比谁都坚韧。她知道宫廷险恶,却从不以恶意揣度他人。她待每个人都很好,哪怕是宫人犯了错,她也总是说:‘人非圣贤,孰能无过。’”
他的声音很慢,像是在回忆一件件珍贵的旧事:
“臣记得,有次一个小宫女打碎了先帝赏给皇后的一只玉镯,吓得跪在地上直发抖。皇后却说:‘碎了就碎了,人没事就好。’还让太医给那宫女看看手有没有被划伤。”
“她还喜欢读书,尤其喜欢读史。她说,读史能明得失,知兴替。她常对先帝说,治国不能只看眼前,要看得长远…”
顾九阙顿了顿,声音更轻了:
“皇后最常说的,是‘但行好事,莫问前程’。她说,做人做事,但求问心无愧,结果如何,自有天定。”
刘栖梧的眼泪又掉了下来。
这些话,她从未听过。宫中的记载,只说孝懿皇后“贤德”“温婉”,可那些冰冷的文字,哪里比得上这些鲜活的细节?
“顾相,”她哽咽着,“谢谢你…告诉朕这些。”
谢谢他,让她能拼凑出一个更完整的母后。
不止是画像上那个温柔沉静的女子。
是一个会宽恕宫人、会读史明理、会说“但行好事”的…活生生的人。
顾九阙看着她通红的眼眶,心中涌起一股冲动。
他想告诉她更多。想告诉她,皇后是如何在察觉到危险时,还强撑着笑脸,不让人担心。想告诉她,皇后临终前,是如何紧紧攥着先帝的手,说:“照顾好我们的栖梧…”
可他不能。
至少现在不能。
“陛下,”他最终只是说,“该回去了。今日还要去见扬州知府,商议河工的事。”
刘栖梧点头,却还舍不得走。她最后看了一眼这水榭,这湖水,这鸳鸯。
然后,她对着湖面,轻声说:
“母后,女儿来看您了。女儿…会好好的。”
风吹过湖面,带起一圈圈涟漪。
像是回应。
顾九阙站在她身后,看着她单薄却挺直的背影,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决心——
他要护着她。
护着她走完这条路。
护着她…知道所有的真相。
然后,陪着她,继续走下去。
无论前路如何。
他都陪着她。
就像这湖里的鸳鸯。
生死不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