扬州的驿站收拾得很干净,临着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小巷。推开窗,能看见巷口一株老槐树,枝头刚抽出嫩绿的新芽。
晚膳是扬州知府精心准备的——清炖狮子头、文思豆腐、蟹粉汤包,还有一碟精致的桂花糖藕。刘栖梧每样尝了一点,味道很好,可她心思却不在这上面。
等侍从们撤下碗碟,屋里只剩她和顾九阙两人时,她才放下茶杯,轻声问:
“顾相,听说…朕的母后也是江南的?”
顾九阙正在给她续茶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。
茶水注满杯盏,他放下茶壶,神色如常:“是。孝懿皇后祖籍杭州,自幼长在江南。”
刘栖梧托着腮,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:“那她…喜欢扬州吗?”
“臣不知。”顾九阙垂眸,“臣只知,先帝曾陪皇后来过扬州一次。那是永庆三年,陛下还未出生。”
他的声音很平稳,像在陈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旧事。可刘栖梧却听出了一丝不寻常——他记得这么清楚,连年份都记得。
“顾相怎么记得这么清楚?”她转过头,看着他。
烛光下,顾九阙的侧脸线条分明,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。他沉默了片刻,才缓缓道:“因为那一年,臣的父亲病逝。先帝南巡,特许臣随行散心。就是在扬州…臣第一次见到皇后。”
刘栖梧的心轻轻一跳。
“那时皇后…是什么样子?”
顾九阙的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、近乎温柔的光:“皇后那时刚有身孕,穿着素色的襦裙,站在瘦西湖边的柳树下。先帝扶着她,她笑着指湖里的鸳鸯给先帝看…阳光照在她脸上,很温柔。”
他说得很慢,像在小心翼翼地翻检一段珍藏多年的记忆。
“那时臣十六岁,刚没了父亲,觉得天都要塌了。”他的声音低了下去,“皇后看见了,走过来,递给我一块桂花糕,说:‘小九阙,吃点甜的,心里就不苦了。’”
刘栖梧的眼眶骤然红了。
她仿佛能看见那个画面——年轻的皇后,温柔的眉眼,还有那个失去了父亲、茫然无措的少年。
“后来呢?”她的声音有些哑。
“后来…”顾九阙顿了顿,“皇后常叫臣过去说话,问臣读了什么书,将来想做什么。她说,男子汉大丈夫,不能总沉溺在悲伤里,要往前看。她还说…若是她腹中的孩子将来有臣一半懂事,她就知足了。”
他抬起眼,看向刘栖梧:“皇后说的那个孩子,就是陛下。”
刘栖梧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。
她擦掉眼泪,却擦不掉心中翻涌的酸楚:“所以顾相对朕好…是因为母后?”
“起初是。”顾九阙坦诚,“先帝托孤时,臣应下,不只因为君臣之份,也因为…臣欠皇后一份恩情。”
“那现在呢?”刘栖梧追问,“现在对朕好,也只是因为母后吗?”
这个问题太直接,太锋利。
烛火噼啪一声,爆出一个灯花。
顾九阙看着她通红的眼眶,看着她眼中那份执拗的、近乎孩子气的追问,心中那座坚守的堤坝,再次出现裂痕。
“起初是,”他重复道,声音却更轻了,“后来…就不是了。”
后来,是因为这个小姑娘会在他训斥时倔强地抿嘴,会偷偷把难吃的药倒掉,会在挨打后一边哭一边说“朕知道了”。
后来,是因为她会在雪夜里等他,会在生辰时想要他陪着吃面,会在他受伤时守着他掉眼泪。
后来…就只是因为她是刘栖梧了。
可这些话,他说不出口。
刘栖梧却好像听懂了。她破涕为笑,笑容里带着泪:“那就好。”
她站起身,走到窗边,看着外面漆黑的夜色:“顾相,明日…陪朕去瘦西湖走走,好不好?去看看母后当年看过的鸳鸯。”
顾九阙也起身,走到她身后:“好。”
“还有,”刘栖梧转身,看着他,“顾相要查的‘旧事’…和母后有关吗?”
这个问题来得太突然。
顾九阙的呼吸滞了一瞬。他看着眼前这个敏锐得可怕的少女,看着她眼中那份清澈却执着的光,知道瞒不过了。
“有关。”他最终承认,“但陛下…现在还不是知道的时候。”
“为什么?”刘栖梧蹙眉。
“因为真相…可能会伤到陛下。”顾九阙的声音很沉,“臣需要时间,需要确凿的证据,需要…在一个最合适的时机,让陛下知道。”
刘栖梧看着他眼中的痛楚与挣扎,忽然明白了什么。
“是很不好的事,对吗?”她的声音轻了下来,“关于母后的…死?”
顾九阙的手微微颤抖。
他没有回答,可他的沉默,已经是答案。
刘栖梧的心沉了下去。她想起宫中关于母后“体弱多病”的记载,想起太后偶尔提及母后时闪烁的眼神,想起…顾九阙这些日子异常的沉重。
“顾相,”她轻声说,声音却异常坚定,“无论真相是什么,朕都要知道。因为那是朕的母后,是朕该为她做的事。”
她走近一步,握住他的手:“但朕答应你,不会冲动,不会任性。朕等你…等到你认为合适的时候。”
顾九阙的手很凉,可她的掌心很暖。
他看着眼前这个一夜之间似乎又长大了几分的少女,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——有欣慰,有心痛,也有…深深的愧疚。
愧疚于要将如此残酷的真相,加诸在她肩上。
“陛下,”他反握住她的手,握得很紧,“臣答应您。等一切查清,臣会原原本本地告诉您。在那之前…请相信臣。”
“朕相信。”刘栖梧点头,“一直都相信。”
窗外,传来打更的声音。
三更了。
夜深了。
而他们之间,那层薄薄的窗户纸,又被捅破了一层。
顾九阙知道,接下来的路,会更难走。
因为刘栖梧已经察觉了。
但她选择了相信他,选择了等待。
这份信任,像一道暖流,注入他冰冷的心底。
也像一道枷锁,让他必须…给她一个交代。
一个无愧于心,也无愧于逝者的交代。
“陛下,”他松开手,躬身,“夜深了,请早些歇息。明日,臣陪陛下去瘦西湖。”
“顾相也早些歇息。”刘栖梧看着他,眼中有着温柔的关切,“肩伤还未好全,别熬太晚。”
“臣遵旨。”
顾九阙退了出去,轻轻带上门。
刘栖梧站在原地,看着那扇关上的门,许久,才走到床边坐下。
她摸着腕上那串红豆手串——这是临行前,她在京城买的。当时想送给顾九阙,却又不好意思,最后自己戴上了。
现在,她轻轻解下手串,放在掌心。
红豆圆润,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。
像顾九阙看她的眼神。
也像…那些还未揭开的真相。
她握紧手串,轻声说:
“母后,如果您在天有灵…请保佑顾相,让他平安。也请…告诉女儿,该怎么走下去。”
窗外,春风拂过老槐树,枝叶沙沙作响。
像某种无声的回应。
也像…这江南的夜,还藏着太多太多的秘密。
刘栖梧吹熄了蜡烛。
黑暗中,她握着手串,闭上了眼睛。
明天,还要去瘦西湖。
还要去看…母后看过的鸳鸯。
还要…陪着顾九阙,去面对那些,她还不清楚的“旧事”。
她不害怕。
因为有人在身边。
这就够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