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巡的队伍行了七日,便入了江南地界。
风果然变得不同了——不再是京城那种干冷刺骨的北风,而是带着水汽的、软绵绵的春风。路旁的柳树已抽出嫩黄的芽,远远看去,像笼着一层淡淡的绿烟。
刘栖梧渐渐觉出了顾九阙口中的“江南”。
官道两旁,不再是北方那种一望无际的麦田,而是一块块被田埂分割得整整齐齐的水田。农人挽着裤腿,赤脚踩在泥水里插秧,动作娴熟得像某种舞蹈。更远处,白墙黑瓦的村落掩映在竹林里,炊烟袅袅升起,融进薄雾。
“顾相看,”她掀开车帘,指着外面,“他们插秧的样子,真好看。”
顾九阙顺着她的手指看去,眼中有了淡淡的笑意:“江南春耕,是一年中最要紧的时候。秧插得好不好,关系到秋收。”
“那朕下去看看可好?”刘栖梧眼睛一亮。
顾九阙还没回答,马车已缓缓停下。前面探路的侍卫回报,说是河道上有一段路被春汛冲毁,正在抢修,需等一个时辰。
“陛下,”顾九阙起身,“臣陪您下去走走,但不可走远。”
刘栖梧雀跃地点头。
两人下了车,陆昭立刻带了几名亲卫跟上,却刻意保持着距离。他知道,陛下与丞相,需要一些独处的时刻。
田埂很窄,只能容一人通过。顾九阙走在前面,刘栖梧跟在后面。她小心地提着裙摆,避免踩到泥水,可还是有一脚踩偏了,绣鞋陷进泥里半寸。
“啊…”她轻呼一声。
顾九阙回头,见状,犹豫了一下,还是伸出手:“陛下,扶着臣。”
刘栖梧抓住他的手,借力拔出脚。鞋上沾了泥,裙摆也溅了几点。她却不在意,反而笑了:“顾相,朕这算不算…与民同耕了?”
顾九阙看着她天真的笑容,心中微软:“算。陛下是第一个踩进江南水田的皇帝。”
他们在田埂上慢慢走着。春日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,风里带着泥土和青草的香气。远处,农人们看见这队衣着不凡的人,有些好奇,却不敢多看,继续低头劳作。
“顾相,”刘栖梧忽然问,“你说…他们认得朕吗?”
顾九阙看向那些晒得黝黑的农人,缓缓道:“他们或许不认得陛下的脸,但他们知道——朝廷派了人来修堤,免了今年的田赋,还发了赈灾的种子。这些,都是陛下的恩德。”
刘栖梧心中涌起一种奇异的感受。
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体会到,自己批下的那些奏折、盖下的那些玉玺,是如何一点点变成眼前的景象——田里的秧苗,农人脸上的希望,这江南的春天。
“顾相,”她轻声说,“朕忽然觉得…当皇帝,好像也没有那么难。”
“难不难,不在批多少奏折,而在…”顾九阙顿了顿,“在能不能看到这些。”
他指向那些农人:“看到他们的苦,也看到他们的乐。看到这江山,不只在地图上,在奏折里,更在这田间地头,在寻常百姓的一餐一饭里。”
刘栖梧怔怔地看着他。
这一刻,她忽然明白,为什么顾九阙总能在朝堂上一针见血,为什么他批的奏折总是切中要害——因为他看过,他走过,他知道这江山真实的模样。
“那顾相,”她问,“你第一次看到这些的时候,是什么感觉?”
顾九阙沉默了片刻。
“臣第一次随先帝南巡,也是这样的春天。”他缓缓道,“那时臣十八岁,刚入朝不久。先帝指着这些田地对臣说:‘九阙,你看,这就是大燕的根基。皇帝可以换,朝臣可以换,但这些百姓,这片土地,永远都在。’”
他的声音很轻,像怕惊扰了回忆:“臣那时不懂。后来…臣的父母不在了,臣一个人在这世上,忽然就懂了——皇帝守的不是龙椅,是这些人的饭碗。丞相辅佐的不是君主,是这千千万万个家。”
刘栖梧的眼眶红了。
她想起父皇,想起母后,想起自己孤零零坐在龙椅上的日日夜夜。
“顾相,”她的声音有些哽咽,“谢谢你…替父皇守着这些。”
也谢谢他,在她最孤独的时候,教会她该怎么守。
顾九阙转头看她,看到她眼中闪烁的泪光,心中某处彻底柔软下来。
“陛下,”他轻声说,“先帝若在,定会为陛下骄傲。”
因为他看到了——这个小姑娘,真的在学着做一个好皇帝。
真的在…长大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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路修好后,队伍继续前行。
越往南,春意越浓。运河两岸,果然如顾九阙所说,开满了桃花。粉的、白的,一树树,一片片,像云霞落在水边。风吹过时,花瓣簌簌飘落,有些落在水面上,随波逐流;有些落在船头,落在他们的肩头。
刘栖梧站在船头,伸手接住一片花瓣。
“真美。”她轻声说。
顾九阙站在她身侧,没有说话,只是静静地看着这满目春色,也看着…她眼中闪烁的光。
他知道,这样的安宁不会太久。
但至少此刻,让她多看一会儿。
多记一会儿。
这江南的春天,这桃花,这流水。
还有…他们之间,这难得的、不必掩饰的亲近。
船在运河上缓缓行驶。两岸的景色如画卷般展开——石拱桥,临水而建的老屋,洗衣的妇人,嬉戏的孩童。偶尔有渔船划过,船上的渔夫看见这气派的官船,会停下手中的活,恭敬地躬身。
刘栖梧一一回以微笑。
她知道,在这些百姓眼中,她不是那个会撕奏折、会任性逃宫的小皇帝。
是大燕的天子。
是他们的希望。
这个认知,让她脊背挺得更直,肩上的担子也更重了。
“陛下,”顾九阙忽然开口,“前面就是扬州了。我们今晚在那里歇息。”
刘栖梧点头:“好。”
她不知道,扬州等待她的,不止是舒适的驿站,温暖的床榻。
还有…顾九阙要面对的“旧事”的开端。
船渐渐靠岸。
码头上,扬州知府早已率领一众官员等候。见到御船,齐刷刷跪倒:“臣等恭迎陛下!恭迎丞相!”
刘栖梧在顾九阙的搀扶下走下船。她看着那些低垂的头颅,看着这陌生的城池,心中忽然涌起一种奇异的预感——
这里,会改变什么。
而她,已经准备好了。
无论要面对什么。
她都准备好了。
因为顾九阙在她身边。
这就够了。
夕阳西下,将运河染成一片金红。
桃花依旧纷飞。
而他们的江南之行,才刚刚开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