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月初一的朝会，礼部尚书刚禀报完加冠礼的筹备进展，顾九阙便出列了。
“启禀陛下，春汛将至，臣请旨亲赴江南督查河工。去年水患损毁的堤防虽已修缮，但今年雨水尤多，臣需亲眼看过才放心。”
他的理由无可挑剔，语气也是惯常的沉稳。朝臣们纷纷颔首——丞相心系民生，是该走这一趟。
可刘栖梧的心却微微一沉。
她记得清清楚楚——腊月里，在丞相府的书房，炭火噼啪，他亲口对她说过，开春后要下江南“了结一些旧事”。那时她立刻说要同去，他最后是应了的。
可此刻，在这朝堂上，他却只字不提带她同行。
“顾相伤势未愈，不宜长途跋涉。”她开口，声音平静，“督查河工之事，可派工部侍郎前往。”
“陛下体恤，臣感激。”顾九阙躬身，语气却不容转圜，“但江南水情复杂，非亲历者难以决断。臣肩伤已无大碍，请陛下准奏。”
他在逼她。
在满朝文武面前，用“国事为重”的名义，逼她同意他独自南下。
刘栖梧握着龙椅扶手的手指微微收紧。她看着殿下那个垂首躬身的青色身影，忽然明白了——他不想带她去。
那些“旧事”，他打算一个人去面对。
“顾相。”她缓缓起身，走下御阶，停在顾九阙面前三步处，“你看着朕。”
顾九阙抬起头。四目相对，他看到她眼中清晰的受伤与倔强。
“腊月里，在丞相府，朕与顾相说的话，顾相可还记得？”她的声音不大，却字字清晰。
殿内安静得能听见呼吸声。朝臣们面面相觑，不知陛下与丞相私下有何约定。
顾九阙的喉结动了动：“臣…”
“顾相说，开春后要去江南了结旧事。”刘栖梧替他接了下去，目光不曾稍移，“朕说，朕要同去。顾相当时…应了朕的。”
她顿了顿，声音更沉：“君无戏言，臣亦当如是。顾相今日在朝堂上只字不提，是想…食言吗？”
这话太重了。重到连几位老臣都倒吸一口凉气。
顾九阙的脸色白了白。他垂下眼，避开她灼灼的目光：“臣不敢。只是…陛下万金之躯，江南路远艰险，臣恐…”
“朕不怕。”刘栖梧打断他，转身面向满朝文武，“诸位爱卿，顾相心系河工，朕心甚慰。但朕身为皇帝，岂能安居京城，坐视臣子赴险？”
她提高声音：“传朕旨意——二月初三，朕与顾相同赴江南，巡视河工，体察民情。陆昭率禁军随行护卫。朝中诸事，按朕离京前所定章程办理。”
说完，她重新看向顾九阙，眼中有着不容置疑的决断：“顾相，可还有异议？”
顾九阙看着她，看着她眼中那份“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”的执拗，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——有无奈，有担忧，也有一丝…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动容。
他知道，她并非任性。她是真的想陪着他，也是真的…在学着做一个能与臣子并肩而行的君王。
“臣…”他最终深深躬身，“遵旨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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退朝后，顾九阙被单独召至御书房。
门一关上，刘栖梧便卸下了朝堂上的威严，走到他面前，仰头看着他：“顾九阙，你老实告诉朕——那些‘旧事’，是不是很危险？”
顾九阙沉默了片刻。
“是。”他最终坦诚，“牵扯甚广，恐有性命之忧。”
“所以你想一个人去？”刘栖梧眼圈微红，“把朕撇在京城，等你的消息？若是你…回不来了呢？”
最后一句，声音发颤。
顾九阙的心像被狠狠攥了一下。他看着她泛红的眼眶，看着她脸上毫不掩饰的恐惧，终于明白——她不是不懂危险，是明知危险，还要跟他去。
“陛下，”他的声音软了下来，“臣只是…不想陛下涉险。”
“那你呢？”刘栖梧的眼泪掉了下来，“你就该涉险吗？顾九阙，你答应过朕要平安的！”
她抓住他的衣袖，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：“朕知道你要查的事很重要，重要到你不惜拖着伤体也要去。可正因为它重要，朕才更要去——那是朕的江山，朕的子民，若有什么旧债要偿，也该是朕这个皇帝去偿！”
顾九阙怔住了。
他没想到她会想到这一层——不是儿女情长，是帝王责任。
“陛下…”
“带朕去。”刘栖梧打断他，声音哽咽却坚定，“顾九阙，朕命令你，带朕去。让朕亲眼看看，这江山底下埋着什么旧账。让朕亲手…去了结它们。”
顾九阙看着她泪流满面却异常坚毅的脸，心中那座坚守的堤坝，彻底溃散了。
他伸出手，轻轻擦去她的眼泪。
“好。”他听见自己说，声音沙哑，“臣带陛下去。”
“但陛下要答应臣一事。”他捧住她的脸，目光前所未有的郑重，“无论看到什么，听到什么…都要相信臣。臣所做一切，都是为了陛下，为了大燕。”
刘栖梧用力点头：“朕相信你。一直都相信。”
窗外，春光正好。
而御书房里，一场关乎生死与真相的旅程，就此定下。
顾九阙知道，这条路会很难。
但他也知道，这一次，他不是一个人走。
有她在身边。
这就够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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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月初三，南巡的队伍轻装简从，悄然出京。
马车上，刘栖梧靠着软垫，看着窗外渐次后退的景物，忽然轻声问：“顾相，江南的春天…是什么样子？”
顾九阙坐在她对面，手中拿着一卷河工图，闻言抬眼：“桃花会开得很好。运河两岸，都是粉的白的，风一吹，花瓣落在水里，随波逐流。”
他说得很慢，像在回忆一个遥远的梦。
“那一定很美。”刘栖梧向往地说，“朕还没见过江南的桃花。”
“这次就能见到了。”顾九阙放下图卷，看着她，“臣带陛下去看。”
刘栖梧笑了，笑容干净得像窗外的春光。
她不知道，在那些桃花深处，等着她的不只是美景。
还有血泪，真相，和一场迟到了十四年的审判。
但顾九阙知道。
所以他必须护好她。
用性命护着。
马车向南，向着烟雨江南。
也向着…所有秘密的终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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