腊月二十三,小年。
宫里照例要摆宴,既是辞旧迎新,也是安抚宗亲、犒赏群臣。今年的宴席比往年更显隆重——秋猎宫变的余波渐渐平息,北境和亲的风波也已过去,朝堂难得有了几分安宁气象。
刘栖梧却没什么心思。
她坐在镜前,由着宫女为她梳妆。凤冠沉重,朝服繁复,一层层穿上去,就像将那个会堆雪人、会打雪仗的刘栖梧,一点点藏进了皇帝的外壳里。
“陛下,丞相到了。”内侍在殿外禀报。
刘栖梧眼睛一亮:“宣。”
顾九阙走进来时,她正试着戴上一对东珠耳珰。从镜中看见他,她转过身,冲他笑了笑:“顾相看,朕这样可还庄重?”
她今日穿着明黄绣金凤的朝服,头戴九龙四凤冠,额前垂下的十二旒白玉珠帘轻轻晃动,衬得她面容愈发白皙。十七岁的少女,已经隐隐有了帝王的威仪。
顾九阙垂眸行礼:“陛下天威,自然庄重。”
“顾相今日也很精神。”刘栖梧打量着他。他穿了紫色丞相朝服,腰佩玉带,头戴七梁进贤冠,整个人挺拔如松,只是脸色还有些苍白。
“臣尚可。”顾九阙直起身,“宴席快开始了,陛下该移驾了。”
刘栖梧点点头,起身往外走。走到殿门口,忽然停下,转身看着他:“顾相,今日宴上…加冠礼的事,你当真要亲自说?”
顾九阙迎上她的目光,眼神沉静如水:“臣已与礼部议定,当在今日宴上向宗亲朝臣明示。这是陛下的冠礼,亦是臣…功成身退之时,理当光明正大。”
刘栖梧的心微微一沉。他说得磊落,可她总觉得…像是某种告别。
“那母后那边…”
“太后若反对,”顾九阙的声音平稳无波,“臣自有应对。”
他说得笃定,刘栖梧便不再多问,只是心中那份不安,却怎么也挥不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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太和殿里,灯火通明。
宗亲、朝臣、外邦使节陆续入席。丝竹声起,宫娥穿梭,一派太平景象。
刘栖梧坐在御座上,接受众人朝拜。她的目光在殿内扫过,看见陆昭坐在武将之首,正襟危坐,目不斜视。看见几位老亲王聚在一起低声交谈,眼神不时瞟向顾九阙。也看见…太后。
太后今日也来了,坐在御座左下首。她穿着深紫色宫装,戴着九尾凤钗,神色平静,甚至带着温和的笑意。可刘栖梧知道,那笑意未达眼底。
宴至半酣,该说正事了。
顾九阙缓缓起身,走到殿中,向刘栖梧躬身一礼,又转身面向满殿文武宗亲。
“诸位,”他的声音清朗,响彻大殿,“今日小年宴,君臣同乐。本相有一事,需当众宣告。”
殿内瞬间安静下来。所有人都看向他,知道重头戏来了。
“陛下明年七月初七,将满十八岁。”顾九阙的声音不疾不徐,“按礼,当行加冠之礼。本相已与礼部议定,冠礼定于陛下生辰前三日,即七月初四举行。”
他顿了顿,目光扫过殿内众人:“而冠礼主持之人——”
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。
齐王世子刘昀握紧了酒杯,几位老亲王交换着眼神,太后垂眸看着手中的茶盏。
顾九阙缓缓道:“将由本相亲自主持。”
殿内一片哗然!
“丞相主持?”一位老御史忍不住出声,“这…这不合礼制!天子加冠,当由宗室长老或三公主持,丞相虽位高,终究是外臣…”
“本相是外臣,”顾九阙打断他,声音依旧平静,“但本相亦是先帝托孤之臣,是陛下的老师。陛下自登基以来,所有为君之道,皆由本相所教。如今陛下即将加冠,亲政在即,由本相亲手为陛下加冠,既合师徒之义,亦是权力交接之象征。”
他说得有理有据,可反对之声仍不绝于耳。
“即便如此,也该由宗室参与!”
“是啊,豫亲王德高望重,理应由亲王主持…”
顾九阙抬手,压下议论:“豫亲王年事已高,冠礼繁复,恐不堪劳累。本相已与礼部议定——冠礼当日,请豫亲王为‘正宾’,行‘初加’之礼,以全宗室体面。‘再加’、‘三加’及最后‘醴辞’,则由本相主持。”
他看向刘昀:“世子以为如何?”
刘昀张了张嘴,想反驳,却不知该说什么。顾九阙这安排,既给了宗室面子,又牢牢抓住了核心环节,让人挑不出毛病。
“哀家觉得甚好。”
太后的声音忽然响起。所有人都看向她。
太后放下茶盏,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:“顾相思虑周全。豫亲王为正宾,既合礼法,又全了宗室颜面。顾相为主持,亦是名正言顺——毕竟,栖梧是你一手教出来的。”
她看向刘栖梧,眼中有着深不见底的笑意:“栖梧,你觉得呢?”
刘栖梧握着酒杯的手紧了紧。太后这话,听着是赞同,实则是把顾九阙推到了风口浪尖——“一手教出来的”,这话可以理解为功劳,也可以理解为…操控。
她稳住心神,举杯道:“母后说得是。冠礼之事,就这么定了。豫亲王为正宾,顾相为主持。礼部,好生筹备。”
“臣遵旨。”礼部尚书躬身。
一场暗流,暂时平息。
可刘栖梧知道,这只是开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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宴席继续,歌舞升平。
刘栖梧喝了几杯酒,觉得有些闷,便借口更衣,出了大殿。
冬夜的寒风一吹,酒意散了几分。她走到太液池边,看着冰封的湖面,心中纷乱。
“陛下怎么出来了?”
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。刘栖梧回头,顾九阙不知何时跟了出来,手中拿着她的狐裘披风。
“里面闷。”她接过披风,自己披上,“顾相怎么出来了?”
“臣见陛下离席,不放心。”顾九阙走到她身侧,与她并肩看着湖面,“陛下…在担心?”
刘栖梧沉默了片刻,轻声说:“顾相,太后今日…为何帮你说话?”
顾九阙看着冰面下隐约的游鱼,缓缓道:“因为她知道,冠礼已成定局,阻拦无用。与其硬碰硬,不如…顺水推舟。”
“推舟?”刘栖梧蹙眉,“推什么舟?”
“推臣的舟。”顾九阙的声音低了下去,“陛下加冠,臣还政。在太后看来,这是臣…自断臂膀。她乐见其成。”
刘栖梧的心猛地一紧。
她听懂了。
太后想让顾九阙还政,想让顾九阙失去摄政的权力,变成一个普通的丞相。到那时,对付一个没有实权的丞相,就容易多了。
“可是顾相,”她转过身,面对着他,“你当真要…还政?”
顾九阙看着她,月光下她的眼睛亮得像星子,眼中有着毫不掩饰的担忧。
“臣当真要还政。”他轻声说,语气却异常坚定,“但不是太后想的那种还。”
他走近一步,声音压得更低:“陛下,臣还的只是一个‘摄政’的名号。真正的权力,早已在陛下手中了。臣要让所有人看到——陛下亲政,不是靠臣让权,而是陛下自己…早已能掌控一切。”
刘栖梧怔怔地看着他。
所以他的坚持主持冠礼,他的当众宣告还政…都是在为她铺路?
用他自己的退让,来成全她的威严?
“那太后她…”
“太后以为臣还政后,就成了没牙的老虎。”顾九阙的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冷意,“可她忘了,真正的老虎…从不需要张牙舞爪。”
刘栖梧的心跳漏了一拍。
她忽然意识到,顾九阙的退让,或许…都是一场更大的棋。
一场连太后,都被算计在内的棋。
“顾相,”她轻声问,声音有些抖,“你这么做…会不会有危险?”
顾九阙看着她眼中闪烁的泪光,心中一软。他伸出手,想碰碰她的脸,手伸到一半,却又收了回去。
“陛下放心。”他最终只是说,“臣自有分寸。”
刘栖梧的眼泪掉了下来。
她伸手,轻轻拉住他的衣袖。
“顾九阙,”她的声音带着鼻音,“你要答应朕,无论做什么…都要平安。”
顾九阙的手微微颤抖。
他看着她,看着她眼中那份纯粹的担忧,心中那座坚守了二十六年的堤坝,再次出现裂痕。
“臣答应陛下。”他听见自己说,声音沙哑而郑重,“臣会平安。臣还要…亲手为陛下加冠,看着陛下君临天下。”
刘栖梧笑了,眼泪却掉得更凶。
“不许食言。”
“绝不食言。”
远处传来宴席的乐声,缥缈如梦。
太液池边,两人并肩而立,像两棵在寒冬里相偎的树。
根紧紧相连,枝交错相扶。
任凭风雪再大,也分不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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宴席散时,已是深夜。
刘栖梧回到寝殿,卸下繁重的冠服,坐在镜前,看着镜中那个疲惫的少女。
宫女为她拆下发髻,忽然“咦”了一声:“陛下,您鬓边…怎么有片雪花?”
刘栖梧抬手摸了摸,果然摸到一片小小的、已经融了一半的雪花。
是方才在太液池边,落在她鬓边的。
她忽然想起什么,走到窗边,推开窗。
外面又下雪了。
细碎的雪花在夜色中飘舞,像无数个无声的誓言。
她伸出手,接住一片雪花。
雪花在她掌心慢慢融化,冰凉,却让她心里暖了起来。
因为她知道,有个人,也在看着这场雪。
有个人,答应了她,要亲手为她加冠,要看着她君临天下。
她轻轻合上掌心,将那点冰凉握在手里。
像握住了整个冬天的温柔。
也像握住了…七个月后,那个属于他们的,最重要的日子。
窗外,雪越下越大。
而寝殿里,十七岁的女帝,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——
成长的代价,是孤独。
但幸运的是,她不是一个人。
有个人,一直在。
无论前路有多少风雪。
他都会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