腊月十五,雪又下了一整天。
到了傍晚,雪停了,整个京城银装素裹。刘栖梧批完最后一份奏折,推开窗,看见外面厚厚的积雪,忽然起了玩心。
她想起小时候,也是这样的大雪天,父皇会拉着她在院子里堆雪人。母后不许,说会冻着,父皇就偷偷带她去,堆完了再偷偷回去,两人冻得鼻子通红,却笑得开怀。
可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。
她现在是皇帝,不能任性,不能贪玩。
可是…
她转头看向殿外,月光照在雪地上,泛着莹莹的光。那么厚的雪,不踩一踩,不玩一玩,多可惜。
一个念头冒了出来,越来越强烈。
她叫来贴身宫女:“朕要出宫。”
“陛下?”宫女吓了一跳,“这么晚了…”
“就一会儿。”刘栖梧眼中闪着光,“去丞相府,朕…有事与顾相商议。”
她说得正经,可眼中的雀跃藏不住。
宫女不敢多问,只能帮她换上厚实的常服,又拿了件白狐裘。刘栖梧披上,戴上兜帽,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,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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丞相府里,顾九阙正在书房看信。
是江南来的密报,说太后的人最近在江南活动频繁,似乎在与某些盐商接触。他眉头紧锁,正思索着对策,忽然听见窗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。
他起身走到窗前,推开窗——
一个雪球精准地砸在他脸上。
冰冷,细碎,带着雪独有的清冽气息。
顾九阙愣住了。
窗外,刘栖梧站在雪地里,手里还攥着一个雪球,见他被砸中,先是一惊,随即“噗嗤”一声笑了出来。
月光和雪光映着她,她笑得眉眼弯弯,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。
“陛下?”顾九阙抹去脸上的雪,有些无奈,“您怎么…”
“朕来找顾相玩雪。”刘栖梧理直气壮地说,又团了一个雪球,“顾相下来嘛,这雪可厚了。”
顾九阙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,看着她脸上久违的、纯粹的快乐,心中某处软了下来。
他合上窗,披了件外袍,走出书房。
院子里,积雪没过脚踝。刘栖梧已经堆起了一个小小的雪堆,正笨拙地试图把它拍成雪人。
“朕小时候可会堆雪人了。”她一边拍一边说,“父皇教的,堆得可好了。”
顾九阙走到她身边,看着她冻得通红的手,叹了口气:“陛下手都冻红了。”
“不冷。”刘栖梧转头看他,眼睛亮得像星子,“顾相帮朕堆嘛,朕一个人堆不好。”
她在撒娇。
顾九阙听得出来。这个认知让他心头一颤,他看着她期待的眼神,终究还是蹲下身,和她一起堆起雪来。
他的手很巧,很快就把那个歪歪扭扭的雪堆修整成了圆滚滚的身子。刘栖梧去找了两颗石子当眼睛,又折了一小段枯枝当鼻子。
“还差个帽子。”她左右看看,忽然灵机一动,摘下自己的兜帽,小心翼翼地戴在雪人头上。
雪人瞬间有了生气,戴着白狐裘的兜帽,憨态可掬。
“好看吗?”刘栖梧退后两步,欣赏着自己的作品。
“好看。”顾九阙看着她,轻声说,“比臣小时候堆的好看。”
刘栖梧笑了,笑着笑着,却有些难过:“朕…很久没堆雪人了。”
自从父皇走了,就再也没人陪她堆雪人了。
母后总说冷,宫女太监不敢,朝臣们更不会。
她只能一个人,看着窗外的雪,一年一年地下,一年一年地化。
顾九阙看着她眼中一闪而过的落寞,心中涌起一股冲动。
他伸出手,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。
“以后,”他说,声音很轻,却异常坚定,“臣陪陛下堆。”
刘栖梧的手微微一颤。
她抬眼看他,月光下,他的眉眼温柔得像水。
“真的?”她的声音有些抖。
“真的。”顾九阙握紧她的手,“不止堆雪人,等开春了,臣陪陛下去江南看桃花。夏天,去西山避暑。秋天…去看红叶。”
他一字一句,许下一个又一个承诺。
像要把她这些年缺失的快乐,都补回来。
刘栖梧的眼泪掉了下来,落在雪地上,砸出一个小小的坑。
“顾九阙,”她哽咽着,“你不许骗朕。”
“臣不骗陛下。”顾九阙抬手,轻轻擦去她的眼泪,“臣说到做到。”
雪又悄悄下了起来。
细碎的雪花落在两人身上,落在雪人上,落在相握的手上。
刘栖梧忽然松开他的手,弯腰团了一个雪球,狡黠一笑:“那顾相先陪朕打雪仗!”
说完,雪球又砸了过去。
这次顾九阙有了准备,侧身躲过,也弯腰团了一个雪球:“陛下这是偷袭。”
“兵不厌诈!”刘栖梧笑着跑开。
两人在院子里追逐起来。雪球飞来飞去,笑声在寂静的雪夜里格外清晰。
顾九阙其实能轻易躲开所有的雪球,但他没有。他故意放慢动作,让她砸中,然后装作懊恼的样子,引得她笑得更欢。
她笑得那么开心,眼睛弯成月牙,脸颊红扑扑的,像回到了十六岁,不,像回到了更小的年纪,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。
他想永远记住她这个样子。
记住这个,只在他面前,才会展露的真实模样。
玩累了,两人并肩坐在廊下。雪还在下,院子里他们追逐的脚印,很快又被新雪覆盖。
刘栖梧靠着柱子,微微喘气,脸上还带着笑。
“顾相,”她忽然说,“朕小时候,总想快点长大。长大了就能做想做的事,去想去的地方。可现在…”
她顿了顿,声音低了下去:“现在朕长大了,却发现自己被这身龙袍困住了。不能任性,不能贪玩,连堆个雪人…都要偷偷摸摸。”
顾九阙转头看她。
月光下,她的侧脸有着与年龄不符的疲惫。十七岁的少女,肩上扛着万里江山,心里藏着不能言说的情愫。
“陛下,”他轻声说,“龙袍是责任,不是枷锁。陛下是皇帝,可陛下首先…是刘栖梧。”
他看着她,眼中有着从未有过的认真:“陛下想堆雪人,就堆。想打雪仗,就打。想任性,就任性。只要陛下高兴,其他的…有臣在。”
有臣在。
三个字,像最坚实的承诺。
刘栖梧的鼻子又酸了。
她靠过去,把头轻轻靠在他肩上。
“顾九阙,”她闭着眼,轻声说,“你真好。”
顾九阙的身体微微一僵,却没有推开她。
他伸出手,犹豫了一下,最终还是轻轻环住了她的肩。
“臣不好。”他低声说,“臣严厉,古板,总惹陛下生气。”
“可朕就喜欢你这样的。”刘栖梧的声音带着鼻音,“严厉是为朕好,古板是守礼,惹朕生气…也是因为在乎朕。”
她说得直白,顾九阙的心跳漏了一拍。
雪静静地下,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。
许久,刘栖梧才轻声问:“顾相,等朕加冠了,等这一切都过去了…你愿意陪朕,每年都堆雪人吗?”
不是以丞相的身份,不是以臣子的身份。
是以顾九阙的身份,陪刘栖梧。
顾九阙的喉结动了动。
他看着她期待的眼神,看着她眼中闪烁的、小心翼翼的希冀,心中的最后一道防线,轰然倒塌。
“愿意。”他听见自己说,声音沙哑而坚定,“臣愿意。”
不止堆雪人。
只要她愿意,他愿意陪她做任何事。
去任何地方。
直到生命的尽头。
刘栖梧笑了,笑着笑着,眼泪又掉了下来。
但这次是开心的眼泪。
她伸出手,接住一片雪花。雪花在她掌心慢慢融化,像某种无声的誓言。
“那说定了。”她轻声说,“每年下雪,顾相都要陪朕堆雪人。不许食言。”
“绝不食言。”
雪越下越大。
廊下,两人相偎而坐,看着院子里那个戴着狐裘兜帽的雪人。
像看着一个承诺,也像看着…他们的未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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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深了,刘栖梧该回宫了。
顾九阙送她到府门口,看她上了轿。
轿帘落下前,刘栖梧忽然掀开帘子,对他笑了笑:“顾相,今日…朕很高兴。”
“臣也是。”顾九阙轻声说。
轿子缓缓驶离,消失在雪夜中。
顾九阙站在府门口,看着轿子离去的方向,许久,才转身回府。
他走到院子里,看着那个雪人。
月光下,雪人憨态可掬,仿佛在对他笑。
他伸出手,轻轻拍了拍雪人的头。
“要好好陪着她。”他低声说,像在对雪人说,也像在对自己说,“无论我在不在,都要…好好陪着她。”
雪又大了些。
而丞相府里,那盏书房的灯,亮了一整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