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雪封了京城七日。
宫里宫外都安静下来,仿佛天地间只剩簌簌的落雪声。刘栖梧每日批完奏折,便裹着厚厚的狐裘,踏雪去丞相府。
那条宫道她走得熟了,雪地上留下的一串脚印,从宫门一直延伸到丞相府的后角门。守门的老仆认得她,总是默默开门,躬身退到一旁。
顾九阙大多时候在书房。炭火烧得旺,他穿一身素色棉袍,坐在案前看各地送来的冬赈奏报。肩上的伤已无大碍,只是天冷时还会隐隐作痛,太医嘱咐不可久坐,可他总不听。
“顾相又不听话了。”刘栖梧推门进来,带进一股寒气,她先在炭盆前暖了暖手,才走到他身边。
顾九阙抬眼,眼中带了些笑意:“陛下今日来得早。”
“今日朝上无事。”刘栖梧在他对面坐下,拿起他看过的奏报翻看,“北疆那边,大雪压垮了不少帐篷,冻死了些牛羊。陆昭请旨开仓放粮,朕准了。”
“陛下做得对。”顾九阙颔首,“冬日是游牧民族最难熬的时候,此时施恩,胜过春日送金。”
刘栖梧看着他:“顾相不担心…养虎为患?”
“陛下,”顾九阙放下笔,认真道,“治国如治水,堵不如疏。北狄人也是人,也要活命。若大燕能在他们最难的时候施以援手,他们就算不感恩,至少也会犹豫——与一个愿意在寒冬给粮的国家为敌,值不值得。”
他说得平静,刘栖梧却听出了背后的深意。
这不是权宜之计,是真正的帝王心术——以仁德化刀兵。
“朕懂了。”她轻声说,心中涌起一股暖流。他总是这样,在她做出决定后,不是简单地赞许或否定,而是告诉她背后的道理。
让她真正地成长,而不是依附于他的判断。
顾九阙看着她若有所思的样子,眼中闪过欣慰。他起身走到窗边,推开一条缝,冷风灌进来,带着雪的清冽。
“陛下看这雪,”他望着外面白茫茫的天地,“看似肃杀,实则是在蕴藏生机。草木在雪下养根,虫蚁在土里蛰伏。待到来年春日,才有破土而出的力量。”
刘栖梧走到他身边,与他并肩看着窗外:“顾相是在说…大燕?”
“是说陛下。”顾九阙转过头看她,“加冠礼在明年七月,还有大半年时间。这半年,是陛下积蓄力量的时候。朝堂、军务、民心…都要一一梳理稳固。待加冠之日,才能…一步登天。”
一步登天。
他说得很轻,刘栖梧的心却重重一跳。
她知道,他说的不只是加冠礼。
“那顾相呢?”她看着他,眼中有着她自己都没察觉的依赖,“顾相这半年…要做什么?”
顾九阙沉默了片刻。
“臣要做三件事。”他缓缓道,“第一,将朝政彻底移交给陛下,让陛下习惯乾纲独断。第二,整顿吏治,尤其是军中——陆昭是良将,但京畿防务还需再夯实。第三…”
他顿了顿,声音低了下去:“第三,为陛下…扫清最后的障碍。”
最后的障碍。
刘栖梧心中一紧:“顾相指的是…?”
顾九阙没有回答。他只是看着她,眼中有着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——有关切,有决绝,还有一丝…她不愿深想的痛楚。
“陛下不必知道。”他最终说,“臣会处理好。”
又是这样。
总是什么都不告诉她,总是一个人扛。
刘栖梧心中涌起一股气闷,可看着他苍白的脸色、肩上还未完全愈合的伤,那股气闷又化作了心疼。
“顾九阙,”她伸手,轻轻碰了碰他肩上的伤处,“疼吗?”
顾九阙微微一颤。
不是因为疼,是因为她指尖的温度,和她眼中毫不掩饰的心疼。
“不疼了。”他听见自己说,声音有些哑。
“骗人。”刘栖梧眼圈红了,“太医说,这伤要养到明年开春才能好全。你又总是不听话,坐那么久看奏折…”
她说着说着,眼泪就掉了下来。
顾九阙慌了。
他见过她哭,生气地哭,委屈地哭,害怕地哭。可这样心疼地哭,是第一次。
“陛下…”他手足无措,想替她擦泪,手伸到一半又停住。
刘栖梧却抓住他的手,按在自己脸上。
她的手很凉,眼泪很烫。
“顾九阙,”她哽咽着,“你能不能…对自己好一点?”
能不能不要总是想着江山,想着朝政,想着她?
能不能…也想想自己?
顾九阙的手在她脸上轻轻颤抖。他看着她通红的眼眶,看着她脸上滚烫的泪,心中的防线一寸寸崩塌。
“栖梧,”他第一次在清醒时这样唤她,声音低得像叹息,“臣…习惯了。”
习惯了把江山放在第一位,把她放在第一位,把自己…放在最后。
刘栖梧哭得更凶了。
她扑进他怀里,紧紧抱住他。
“那从现在起,改掉这个习惯。”她把脸埋在他胸前,声音闷闷的,“朕命令你,对自己好一点。”
顾九阙的手僵在半空,许久,才缓缓落下,轻轻环住她。
“好。”他听见自己说,声音温柔得不像话,“臣…遵旨。”
窗外,雪还在下。
书房里,炭火噼啪作响。
两人相拥而立,像这寒冬里,彼此唯一的温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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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之后,刘栖梧来得更勤了。
她不再只是来看他,而是真的开始接手朝政。每日的奏折,她批完后再带来,与他一同讨论。他不再直接给出答案,而是引导她思考,让她自己做决定。
有时她会做错,他会指出,却不再严厉责罚,只是温和地说:“陛下再想想。”
有时她会做得很好,他会看着她,眼中有着毫不掩饰的骄傲:“陛下长大了。”
他们像是真正的师生,又像是…某种更亲密的关系。
一种心照不宣,却谁也不敢捅破的关系。
十一月中,第一场雪化尽时,顾九阙开始放手军务。
他将京畿防务的详细部署、各地驻军的布防图、武将的履历考评…一一整理,送到刘栖梧面前。
“这些本该早就交给陛下。”他说,“只是从前陛下年幼,臣怕陛下负担太重。”
刘栖梧看着那些厚厚的卷宗,心中沉甸甸的。
“顾相…真的决定了?”
“决定了。”顾九阙看着她,眼中有着前所未有的郑重,“从今日起,大燕的军权,正式交还陛下。陆昭是忠臣,可堪大用。但陛下也要记得——军权,永远要握在自己手里。”
刘栖梧明白他的意思。
陆昭现在忠心,可将来呢?人心易变,权力惑人。她要学会制衡,学会掌控。
“朕明白。”她郑重接过那些卷宗,“谢顾相信任。”
“不是信任,”顾九阙摇头,“是陛下…值得。”
值得他把江山托付,值得他把性命相托。
也值得他…倾尽所有。
刘栖梧的眼眶又红了,但她强忍着没哭。
她不能总在他面前哭。
她要让他看到,她真的长大了,能担起他给的一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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腊月,年关将近。
宫中开始筹备年节事宜,可刘栖梧的心思却不在那里。她每日除了处理朝政,便是研读那些军务卷宗,有时还会悄悄召见陆昭,询问军中细节。
陆昭是个好老师,讲得细致,也讲得透彻。只是他看她的眼神,越来越藏不住倾慕。
刘栖梧知道,但她只能装作不知。
她的心,早就给了另一个人。
一个永远把她放在第一位,却永远不敢越雷池一步的人。
腊八那日,她照例去丞相府。顾九阙在书房等她,桌上放着两碗腊八粥。
“臣让厨房熬的,”他说,“陛下尝尝。”
刘栖梧端起碗,粥熬得浓稠,里面有红枣、莲子、桂圆…都是她爱吃的。
她低头喝了一口,甜糯温热,从喉间一直暖到心里。
“好喝。”她笑着说,“顾相也喝。”
顾九阙端起另一碗,慢慢喝着。窗外又飘起了小雪,书房里暖意融融。
“陛下,”他忽然开口,“年后…臣可能要离京一段时间。”
刘栖梧手中的勺子一顿:“去哪儿?”
“江南。”顾九阙放下碗,“春汛将至,臣想去看看堤防修缮得如何。还有…一些旧事,需要了结。”
他说得轻描淡写,可刘栖梧听出了背后的不寻常。
“旧事?”她盯着他,“什么旧事?”
顾九阙沉默了片刻。
“关于…先帝的一些安排。”他最终说,“臣需要在陛下加冠前,把这些都处理好。”
刘栖梧的心沉了下去。
她知道,他口中的“旧事”,一定与太后有关,与那些潜在的威胁有关。
他又要去为她扫清障碍了。
一个人,像从前一样。
“朕跟你一起去。”她听见自己说。
顾九阙一愣:“陛下不可。朝中需要陛下坐镇,况且江南路途遥远,不安全…”
“朕是皇帝,”刘栖梧打断他,语气坚定,“朕要去哪里,谁也拦不住。况且…”
她看着他,眼中有着不容置疑的决心:“顾相说过,要朕学会乾纲独断。那朕现在决定——开春后,朕要南巡。视察河工,体察民情,顺便…为加冠礼祭告天地。”
她说得冠冕堂皇,可顾九阙听懂了。
她要跟他一起去。
不是以皇帝的身份,是以…刘栖梧的身份。
陪着他,护着他,就像他一直护着她那样。
顾九阙看着她,看着她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坚定,心中的某处,彻底融化了。
他笑了,笑容里有着无奈,也有着…难以言喻的温暖。
“陛下长大了。”他轻声说,“臣…遵旨。”
窗外,雪越下越大。
而书房里,两人的心,却前所未有地靠近。
像这寒冬里,两簇互相依偎的火焰。
彼此温暖,彼此照亮。
而未来,无论有多少风雪。
他们都将…并肩同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