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月的最后一天,顾九阙终于能起身在院中缓步行走。
太医说恢复得很好,只是元气大伤,需得静养数月。刘栖梧听了,硬是又押着他在床上多躺了五日,直到他再三保证“臣真的好了”,才许他下床。
这日午后,秋阳明媚。刘栖梧来时,顾九阙正坐在梧桐树下看书,身上搭着薄毯,膝上摊着一卷《礼记》。
“顾相好雅兴。”她在他对面坐下,顺手拿起他手边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。
顾九阙放下书卷,看着她。这些日子她来得很勤,有时是午后,有时是傍晚,来了也不一定说话,有时批奏折,有时只是坐着。朝臣们已有议论,但他不在乎了。
“陛下今日来得早。”他说。
“想你了。”刘栖梧说得自然,端起茶喝了一口,眉头微皱,“怎么是白水?太医说可以喝茶了。”
“臣习惯了。”顾九阙看着她,眼中有着温和的笑意,“陛下若想喝,臣让人沏。”
“不用。”刘栖梧放下茶杯,目光落在他膝上的书,“《礼记》…顾相怎么想起看这个?”
顾九阙的手指在书页上轻轻抚过:“臣在看《冠义》。”
“冠义?”刘栖梧微微一怔。
“男子二十而冠,女子十五而笄。”顾九阙缓缓道,“这是礼法所定。陛下今年十七,明年七月,便满十八了。”
刘栖梧的心跳漏了一拍:“顾相的意思是…”
“臣的意思是,”顾九阙抬眼,目光沉静而郑重,“明年七月初七,陛下生辰之前,当行加冠之礼。”
空气突然安静了。
梧桐叶在风中沙沙作响,远处传来几声鸟鸣。
刘栖梧看着他,看了很久,才轻声问:“顾相可知…女子加冠,没有先例。”
“正因为没有先例,才更要做。”顾九阙的声音很稳,“陛下是皇帝,不是寻常女子。寻常女子及笄,意味着可以嫁人。而陛下加冠,意味着——可以真正亲政,可以名正言顺地执掌江山。”
他顿了顿,语气更沉:“也意味着,臣该还政了。”
还政。
这两个字,他说得平静,刘栖梧的心却猛地一揪。
“顾相…”她张了张嘴,却不知该说什么。
“陛下不必如此。”顾九阙笑了,笑容很淡,却真挚,“臣辅政的职责,本就是暂时的。如今陛下已能独当一面,江南水灾、北境和亲、秋猎宫变…这一桩桩一件件,陛下都处理得很好。臣…也该功成身退了。”
他说得云淡风轻,可刘栖梧听出了背后的重量。
功成身退。
他要走了吗?
“那加冠之后呢?”她的声音有些发颤,“顾相要去哪里?”
顾九阙看着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,心中某处软了下来。他伸出手,轻轻覆在她放在桌上的手背上。
“臣哪里也不去。”他的掌心温暖,“臣还是大燕的丞相,还是陛下的臣子。只是…不再是摄政了。”
他看着她,眼中有着前所未有的温柔:“加冠之后,陛下就是真正的皇帝了。朝堂之事,由陛下乾纲独断。臣只会从旁建议,不会再越俎代庖。”
刘栖梧的眼眶红了。
她反手握住他的手,握得很紧:“顾九阙,你…不后悔吗?”
把到手的权力还回来,把一个亲手教养长大的皇帝推到台前,从此退居人后,做一个真正意义上的“臣子”。
他不后悔吗?
顾九阙看着她通红的眼眶,笑了。
“后悔什么?”他轻声道,“看着陛下从一个会撕奏折、会偷溜出宫的小丫头,长成如今能独当一面的君主,臣…只有欣慰。”
他的手指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:“臣的使命,就是辅佐陛下成为明君。如今陛下即将加冠,亲政在即,臣的使命…也快完成了。”
“那完成之后呢?”刘栖梧追问,“顾相就没有…自己的打算吗?”
她问得小心翼翼,眼中却藏着期待。
顾九阙听懂了。他看着眼前的少女,她眼中的期待像一团火,烧得他心头发烫。他多想说“有”,多想说“臣的打算就是陪着陛下,一直陪着”。
可他不能。
至少现在不能。
“臣的打算,”他最终只是说,“就是看着陛下,把大燕治理得更好。”
又是这种官方的回答。刘栖梧心中失落,却没松开手。
“好。”她听见自己说,“那朕就好好做这个皇帝,让顾相…一直看着。”
一直看着。
这是她的承诺,也是她的试探。
顾九阙听懂了。他握紧她的手,许久,才低声道:“好。”
一个字,重如千钧。
---
那之后,加冠礼的筹备便提上了日程。
礼部尚书接到这个任务时,冷汗都下来了。女子加冠,史无前例,该用什么仪制?该行什么礼节?该请什么人主持?
顾九阙给了他方向:“按天子加冠礼来办,但稍作变通。冠用通天冠,服用衮服,只是尺寸样式按女子身形改制。主持之人…”他顿了顿,“本相来。”
“丞相主持?”礼部尚书一惊,“这…这不合礼法啊!历来天子加冠,当由宗室长老或三公主持,丞相您…”
“本相是托孤重臣,是陛下的老师。”顾九阙语气平静,“由本相亲手为陛下加冠,既是礼法的传承,也是权力的交接。再合适不过。”
他说得有理有据,礼部尚书无法反驳,只能领命而去。
消息传到慈宁宫,太后摔了手里的佛珠。
“加冠?他还真敢想!”她气得浑身发抖,“女子加冠,闻所未闻!顾九阙这是要把栖梧彻底推到台前,好让他自己脱身!”
“太后息怒。”身旁的老嬷嬷低声道,“这未必不是好事。加冠之后,陛下亲政,丞相还权,朝堂格局必有大变。到时…”
她没有说完,但太后听懂了。
到时,就是她们动手的最好时机。
一个刚刚亲政、根基未稳的年轻女帝,一个失去摄政大权的丞相,一个刚刚经历动荡的朝堂…
太后的眼中闪过冷光。
“去,”她低声吩咐,“告诉北狄那边,计划…可以开始了。”
---
十一月初,第一场雪落下时,加冠礼的章程拟好了。
顾九阙亲自送到刘栖梧面前,厚厚一沓,从仪制流程到冠服设计,从祭天祭祖到宴请百官,事无巨细。
刘栖梧一页页翻过,心中震动。
“这都是…顾相拟的?”
“臣与礼部商议过。”顾九阙站在她身侧,指着其中一页,“陛下看这里,加冠当有三加:初加缁布冠,再加皮弁,三加通天冠。每加一次,便有一番祝词,象征着陛下从少年到成年,再到君临天下的历程。”
他的手指修长,点在纸面上,声音平稳而清晰。刘栖梧听着,看着他专注的侧脸,忽然想起很久以前,他也是这样教她批奏折,教她下棋,教她…如何做一个皇帝。
“顾相,”她轻声问,“为朕加冠时,你会说什么?”
顾九阙的手指顿了顿。
他抬起眼,看向她。窗外的雪光映在他眼中,映出一片澄澈的温柔。
“臣会说,”他的声音很轻,却一字一句,清晰入耳,“愿吾皇如日之升,如月之恒。愿这万里江山,在陛下手中,永享太平。愿陛下…一生顺遂,得偿所愿。”
一生顺遂,得偿所愿。
不是“万寿无疆”,不是“国运昌隆”,是“一生顺遂,得偿所愿”。
像一个长辈,对最疼爱的孩子,许下最朴素的愿望。
刘栖梧的眼泪掉了下来。
她扑进他怀里,紧紧抱住他。
“顾九阙…谢谢你…”
谢谢你的严厉,谢谢你的守护,谢谢你把一个任性顽劣的小丫头,教成了能担起江山的皇帝。
也谢谢你…愿意放手,让我飞。
顾九阙的手僵在半空,许久,才缓缓落下,轻轻环住她。
“傻话。”他轻声说,“这是臣…该做的。”
窗外,雪越下越大。
天地间一片素白,像要洗净所有尘埃,迎接一个新的开始。
而在丞相府的书房里,烛火彻夜未熄。
顾九阙对着那沓章程,一页页修改,一字字斟酌。
他知道,这场加冠礼,不会太平。
太后不会坐视,北狄不会安分,朝中那些不甘心的势力,也不会轻易放手。
所以他要准备得再周全些,再细致些。
他要让这场加冠礼,成为她君临天下的真正开端。
也成为他…为她铺就的最后一段路。
笔尖在纸上游走,墨迹未干。
他写下一行字:
“永庆十三年七月初七,帝加冠。愿以臣身为阶,助吾皇…一步登天。”
写完,他将这页纸小心折好,放进那个装着红豆簪的锦盒里。
和那些不能言说的心思,放在一起。
雪还在下。
而他们的未来,也像这漫天的雪,看似纯净,却藏着未知的风暴。
但他不怕了。
因为她已经长大。
而他,会陪她走到最后。
无论前路是锦绣,还是荆棘。
他都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