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月初六,秋狩大典。
西山的枫叶红得像火,映着秋日高远的蓝天。旌旗猎猎,鼓角齐鸣,禁军的铁甲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。
刘栖梧一身绯红骑装,外罩金线绣龙的玄色披风,骑在“追云”上。她的脊背挺得笔直,面上带着得体的微笑,接受着百官和宗室子弟的朝拜。
可她的心,却像浸在冰水里。
从今早出发起,她就觉得哪里不对。
顾九阙没有与她同车,甚至没有骑马随行左右。他坐着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,远远跟在仪仗后面。而陆昭则一身戎装,率领禁军精锐护卫在前,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。
更奇怪的是,太后竟然也来了。
她不是称病静养吗?怎么有精神来参加秋猎?
太后的凤辇停在最显眼的位置,帘幕低垂,看不清里面的情形。可刘栖梧能感觉到,有一道冰冷的目光,正透过帘缝,死死盯着她。
“陛下,”礼部尚书上前,“吉时已到,请陛下开弓,行猎。”
按祖制,秋狩的第一箭要由皇帝射出,以祈丰收。
刘栖梧接过特制的金弓,搭上羽箭。弓很沉,她的手有些抖。她深吸一口气,瞄准远处悬挂的彩球,拉满弓弦——
箭离弦的瞬间,异变陡生!
一支冷箭不知从何处射来,精准地撞飞了她的羽箭!
“护驾——!”
陆昭的吼声响彻围场。禁军瞬间收缩,将刘栖梧团团护住。可几乎同时,四面八方的树林里,涌出了无数黑衣蒙面人!
他们手持刀剑,训练有素,直扑御驾而来!
“有刺客!保护陛下和太后!”
场面瞬间大乱。官员们惊慌失措,女眷们尖叫哭喊,禁军与黑衣人厮杀在一起,刀剑碰撞声、惨叫声、马蹄声混成一片。
刘栖梧被陆昭和几个亲兵护着,往后退。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,只有两个字在疯狂回响——
来了。
顾九阙预谋的事,来了。
她下意识在混乱的人群中寻找那个青色的身影,可到处都是刀光剑影,到处都是奔逃的人群,哪里还有顾九阙?
“陛下小心!”陆昭挥剑格开一支流箭,急声道,“臣护送陛下先去行宫暂避!”
“不行!”刘栖梧抓住缰绳,“母后还在那里!”
她看向太后的凤辇。那辆华丽的马车周围,竟然没有一个护卫!几个黑衣人正朝那里冲去!
刘栖梧心一横,夺过一个士兵的马,一夹马腹,朝凤辇冲去!
“陛下——!”陆昭大惊,连忙带人跟上。
可已经晚了。
一个黑衣人冲到了凤辇前,一把掀开车帘——
里面空空如也。
太后根本不在车里!
刘栖梧愣住了。
就在这愣神的刹那,一支箭破空而来,直取她心口!
“陛下!”
一道青影从斜里扑出,将她从马上扑下!两人滚倒在地,箭擦着顾九阙的肩膀飞过,带出一道血痕。
“顾相!”刘栖梧惊魂未定。
顾九阙却没时间回答。他迅速起身,将她护在身后,手中的长剑已出鞘,格开了两个扑上来的黑衣人。
他的剑法极快,极狠,每一剑都直取要害。这是刘栖梧第一次见他杀人——平日里那个温文尔雅的丞相,此刻眼中只有冰冷的杀意。
“走!”他拉着她,往一处山谷退去。
陆昭带人杀出一条血路,紧随其后。身后的厮杀声越来越远,可危险的感觉却越来越浓。
他们退进了一处狭窄的山谷。谷口很窄,仅容两匹马并行,是易守难攻的地形。
“陆昭,带陛下继续往谷里走,那里有秘道可以出去。”顾九阙停下脚步,转身面对来路。
“顾相你呢?”刘栖梧抓住他的衣袖。
“臣断后。”顾九阙没有回头,“快走!”
“不!”刘栖梧死死拽着他,“一起走!”
顾九阙终于回头看她。他的脸上溅了血,肩膀上的伤口还在渗血,可眼神却异常平静。
“栖梧,”他第一次在公开场合叫她的名字,“听话。”
说完,他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,将她推向陆昭:“带她走!”
陆昭咬牙,一把将刘栖梧拉上马:“陛下,得罪了!”
马匹冲进山谷深处。刘栖梧回头,只看见顾九阙一人一剑,站在谷口。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,孤零零的,却像一堵无法逾越的墙。
然后,追兵到了。
不是那些乌合之众的黑衣人,而是训练有素的私兵,足有数百人。为首的是个中年男子,穿着亲王服色——是齐王。
“顾九阙,”齐王冷笑,“你以为凭你一个人,能挡得住本王?”
顾九阙缓缓抬起剑,剑尖指向齐王:“试试便知。”
他的声音不大,却清晰地传到刘栖梧耳中。她挣扎着想下马,却被陆昭死死按住。
“陛下!顾相用命为咱们争取时间,您不能浪费!”
“放开朕!”刘栖梧嘶声,“朕是皇帝!朕不能丢下他一个人!”
“正因为您是皇帝!”陆昭的声音也带了哽咽,“您若出事,大燕就完了!顾相做这一切,不就是为了保住您,保住这江山吗?!”
刘栖梧的眼泪夺眶而出。
她看着谷口那个越来越小的青色身影,看着他被潮水般的敌人淹没,心像被生生撕裂。
就在这时,异变再起!
谷口两侧的山坡上,突然出现了无数弓箭手!箭雨铺天盖地而下,射向齐王的私兵!
与此同时,山谷深处也传来喊杀声——是禁军的援兵到了!
“是埋伏!”齐王大惊失色,“顾九阙,你——!”
他的话没说完,一支箭精准地射穿了他的喉咙。
齐王瞪大眼睛,不敢置信地看着顾九阙,缓缓倒地。
私兵们群龙无首,瞬间大乱。禁军趁机掩杀,很快控制住了局面。
刘栖梧挣脱陆昭,冲回谷口。
顾九阙还站在那里,剑尖拄地,支撑着身体。他的青衫已经被血浸透,分不清是敌人的血,还是他自己的。
“顾九阙!”刘栖梧冲到他面前,声音发抖,“你怎么样?”
顾九阙抬眼看向她,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笑:“陛下…没事就好。”
说完,他身子一晃,向前倒去。
刘栖梧接住他,两人一起跌坐在地。她摸到他的后背,湿漉漉一片——不是汗,是血。
“太医!传太医——!”她的声音尖得变了调。
顾九阙靠在她怀里,意识已经开始模糊。他看着她焦急的脸,想抬手替她擦掉眼泪,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。
“别哭…”他轻声道,“臣…死不了。”
“你敢死!”刘栖梧的眼泪掉得更凶,“顾九阙,你要是敢死,朕…朕就…”
就怎么样?
她也不知道。
她只知道,她不能失去他。
绝对不能。
太医很快赶到,简单包扎后,将顾九阙抬上担架。刘栖梧寸步不离地跟着,直到他被送进行宫的一处偏殿。
殿外,陆昭已经肃清了残敌,正在清点伤亡。行宫内外,到处都是血迹,到处都是尸体。
一场精心策划的宫变,就这样被镇压了。
可刘栖梧的心,却沉到了谷底。
因为她知道,事情还没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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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幕降临,行宫灯火通明。
偏殿里,顾九阙已经处理完伤口,昏睡过去。太医说他失血过多,肩上那箭伤很深,好在没伤到筋骨,静养月余便可恢复。
刘栖梧坐在床边,看着他苍白的脸,心中百味杂陈。
今日的一切,都是他策划的。
他早就知道齐王要反,早就知道太后是幕后主使,早就布好了这个局。
可他什么都不告诉她。
让她像个傻子一样,被蒙在鼓里,被推到风口浪尖,然后在最危险的时候,又被他用命护下来。
他到底…把她当成什么?
一个需要被保护的瓷娃娃?还是一个…不值得信任的皇帝?
“陛下,”陆昭在门外低声禀报,“齐王余党已全部擒获。另外…在太后行宫,搜出了这个。”
他递上一封密信。
刘栖梧展开,是北狄可汗写给太后的亲笔信。信中说,只要太后助齐王登基,北狄便退兵,并与新帝结盟,共抗…顾九阙。
信的最后一句,像淬了毒的针:
“顾九阙此人,野心勃勃,若不尽早除之,必为大燕之祸,亦为可汗心头之患。”
刘栖梧的手抖了起来。
所以太后和齐王,不只是要夺她的皇位,还要…杀顾九阙。
而她,差一点就失去了他。
差一点,就永远失去这个,用生命护着她的人。
她握紧信纸,走到床边,看着顾九阙沉睡的脸。
烛光下,他的眉眼依旧清俊,却多了几分脆弱。平日里总是紧抿的唇,此刻微微张着,呼吸轻浅。
她伸出手,想碰碰他的脸,手伸到一半,又停住了。
“顾九阙,”她轻声说,声音带着哭腔,“你到底…瞒了朕多少事?”
床上的人没有回答。
只有烛火,静静燃烧。
窗外,秋风呜咽,吹得窗棂咯咯作响。
就像这多事之秋,永远不得安宁。
刘栖梧在床边坐下,握住顾九阙没有受伤的那只手。
他的手很凉,她用自己的手捂着他,想给他一点温暖。
“以后…”她喃喃,“不许再这样了。不许再瞒着朕,不许再一个人扛。朕是皇帝,是你的君主。有什么事,我们一起担。”
床上的人,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。
像是听到了,又像是没有。
刘栖梧也不在乎他听没听到。
她只是握紧他的手,像握紧这深秋里,最后一点温暖。
窗外,月色清冷。
而殿内,十七岁的女帝,守着她重伤的丞相。
一夜无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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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快亮时,顾九阙醒了。
他睁开眼,看见刘栖梧趴在床边睡着了,手还紧紧握着他的手。她的眼角有泪痕,眉头紧蹙,像是在做噩梦。
他动了动手指,想抽出手,替她盖件衣裳。
可一动,她就醒了。
“顾相!”她猛地坐直,眼中还有未散的惊恐,“你醒了?疼不疼?要不要喝水?”
一连串的问题,问得顾九阙不知该先答哪个。他只是看着她,看着她眼中的担忧,心中涌起一股暖流,也涌起一股愧疚。
“陛下,”他哑声说,“臣…让您受惊了。”
刘栖梧的眼泪又掉了下来。
“你还知道朕受惊了?”她哭着说,“顾九阙,你这个骗子!你明明什么都知道,什么都不告诉朕!你让朕像个傻子一样,什么都不知道,什么都做不了!”
顾九阙看着她哭,心像被刀子割。他想抬手替她擦泪,可一动,肩上的伤口就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。
“别动!”刘栖梧按住他,自己胡乱抹了把眼泪,“朕不哭了,你也别动。”
她深吸一口气,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:“现在,你告诉朕,到底是怎么回事。一字不漏地告诉朕。”
顾九阙沉默了片刻,终于将计划和盘托出。
从太后与齐王密谋,到他故意纵容、引蛇出洞,再到今日的将计就计、一网打尽。
他说得很简略,那些惊心动魄的细节,那些日夜不休的谋划,那些如履薄冰的算计,都被他轻描淡写地带过。
可刘栖梧听懂了。
听懂了他独自承受的压力,听懂了他以身为饵的决绝,听懂了他…宁可她恨他、怨他,也要护她周全的苦心。
“所以,”她的声音发颤,“你故意疏远朕,故意做出专权的样子,都是为了…让他们相信,朕与你离心了?”
顾九阙垂眸:“是。”
“那你有没有想过,”刘栖梧的眼泪又涌了上来,“如果今天你死了怎么办?如果那一箭射中的不是肩膀,是心口怎么办?”
顾九阙抬起眼,看着她,眼中有着从未有过的温柔。
“那臣也…心甘情愿。”
六个字,轻得像叹息,却重如千钧。
刘栖梧的眼泪决堤。
她扑进他怀里,紧紧抱住他,哭得浑身发抖。
“顾九阙…你这个傻子…大傻子…”
顾九阙用没受伤的那只手,轻轻拍着她的背,像哄孩子一样。
“臣在,”他轻声说,“臣没死。以后…也不会轻易死了。”
因为他答应过她,要一直陪着她。
所以他会好好活着,活到她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。
窗外,天亮了。
第一缕晨光照进殿内,照在相拥的两人身上。
像某种新生。
也像某种,不可言说的未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