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月的最后几天,秋意渐浓。宫里的梧桐叶开始大片大片地泛黄,风一吹,便簌簌地落。
刘栖梧发现,顾九阙给她安排的功课突然多了起来。
不是朝政——那些他反而放手得更多了,每日只将紧要的挑出来说几句,其余都让她自己决断。他让她抄的,是些看起来毫不相干的东西。
《盐铁论》选篇,《漕运考略》,《北疆风物志》…还有前朝几位名臣关于“治乱”的奏疏。每份都要抄三遍,用正楷,不许错一个字。
“顾相,这些朕早已读过。”刘栖梧看着堆成小山的宣纸,有些无奈。
“读过不等于记住。”顾九阙站在御案旁,声音是一贯的平静,“陛下抄一遍,胜过读十遍。尤其是这些关乎国计民生的实务,更要刻在心里。”
他今日穿了一身深紫色常服,衬得脸色有些苍白。刘栖梧注意到他眼下有淡淡的青影,像是连日没睡好。
“顾相最近…很忙?”她试探着问。
顾九阙垂眸整理着纸页:“秋收将至,各地粮赋要核算。北境互市新开,章程也需细化。都是琐事。”
他说得轻描淡写,可刘栖梧总觉得哪里不对。自太后移居行宫后,朝堂表面平静,底下却暗流涌动。几位老臣告病的告病,请辞的请辞,递上来的奏折也越来越模棱两可。
而顾九阙…他似乎在刻意疏远她。除了布置功课、检查功课,他很少在宫中停留。就算议事,也总是匆匆来,匆匆走。
“顾相,”她放下笔,“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朕?”
顾九阙的手顿了顿,抬眼看向她。秋日的阳光透过窗棂,在他眼中映出细碎的光。
“陛下多虑了。”他移开视线,“臣只是希望陛下…尽快成长起来。”
又是这句话。
刘栖梧心中涌起一阵烦躁。她讨厌这种被他推着往前走的感觉,讨厌他总是一副“我为你好”的姿态,却什么都不肯告诉她。
“那这些,”她指着那些抄好的纸,“抄完了又如何?”
“抄完了,”顾九阙的声音低了下去,“陛下就真正能独当一面了。”
这话像某种不祥的预言。刘栖梧的心沉了沉,还想再问,顾九阙却已躬身告退。
“臣还有事,陛下专心抄写吧。”
看着他离去的背影,刘栖梧忽然生出一种冲动——她想追上去,抓住他问个清楚,问他到底在谋划什么,问他为什么总是把她蒙在鼓里。
可她没有。
她是皇帝,不能任性。
她重新拿起笔,蘸墨,落笔。墨迹在宣纸上洇开,一个个端正的楷字慢慢浮现。
《盐铁论》里说:“民富则国富,民贫则国贫。”
《漕运考略》里说:“漕运者,国之血脉也。”
《北疆风物志》里说:“胡马依北风,越鸟巢南枝。”
她抄着抄着,忽然明白了。
顾九阙让她抄的,不是文章,是江山。
是这万里河山的脉络,是千万子民的生计,是这皇位之下,最沉重也最真实的责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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而此刻的丞相府,却是另一番景象。
书房里灯火通明,几个心腹幕僚齐聚。桌上摊着地图、密报、名单,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。
“齐王那边已经动身了,三日后抵京。”一个幕僚低声道,“随行的除了王府侍卫,还有三百私兵,扮作商队,分散入城。”
“世家那边呢?”顾九阙站在窗前,看着外面的夜色。
“王家、李家、陈家…都暗中调集了家丁死士,加起来不少于五百人。他们与齐王约定,秋猎当日,以‘清君侧’为名起事。”
“清君侧?”顾九阙冷笑,“清谁?清我这个‘奸相’?”
幕僚们沉默了。
这些日子,顾九阙故意纵容甚至推动了一些事——他提拔了几个贪酷的官员,对那些弹劾他的奏折置之不理,甚至在一次朝会上,当众驳回了刘栖梧关于减免江南赋税的提议。
朝野上下,关于“顾九阙独断专行、蒙蔽圣听”的议论,已经甚嚣尘上。而这一切,都是他计划的一部分。
他要让齐王和世家以为,他与刘栖梧已经离心,朝局已经出现裂缝。他要让他们觉得,时机已经成熟。
“禁军那边如何?”顾九阙问。
“陆将军已暗中控制了京郊大营的五万精锐。他说,只要丞相一声令下,随时可以入城平乱。”
顾九阙点点头。陆昭是他计划里最重要的一环。这个年轻的将军,虽然对刘栖梧有倾慕之心,但在大是大非上,从未含糊。
“秋猎场地布置得怎么样了?”
“按丞相吩咐,已经‘疏漏’了几处防卫。尤其是西山围场东北角,那条通往行宫的密道…已经‘无意中’泄露给了齐王的人。”
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。
可顾九阙的心中,却没有丝毫轻松。他走到桌边,拿起一份密报——那是安插在太后行宫的眼线送来的。
太后近日频繁接见北狄使臣。虽然谈话内容不得而知,但使臣离去时,脸上带着笑意。
北狄…
顾九阙捏紧了密报。他最担心的就是这个。内乱尚可控制,若引来外敌,便是真正的国难。
“丞相,”一个老幕僚忧心忡忡地说,“此事…是否该让陛下知晓一二?万一…”
“不能。”顾九阙打断他,语气斩钉截铁,“陛下年轻,藏不住事。若让她知道,反而会打草惊蛇。”
更重要的是——他不能让刘栖梧卷进来。这场风暴,所有的骂名、所有的风险,都由他一个人来担就够了。
他要她干干净净地,做她该做的皇帝。
“那事后…”另一个幕僚小心翼翼地问,“陛下若怪罪丞相欺瞒…”
顾九阙沉默了。
他走到书架前,取出那个装着红豆簪的锦盒。打开,簪子上的红豆依旧鲜红如血。
“那就让她怪吧。”他轻声道,指尖抚过那些圆润的豆子,“只要她平安,只要这江山稳固…我怎样都行。”
幕僚们对视一眼,眼中皆有动容。
他们跟随顾九阙多年,从未见过他如此…近乎悲壮的模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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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月初三,刘栖梧终于抄完了所有功课。
最后一笔落下时,已是黄昏。她放下笔,揉了揉酸痛的手腕,看着堆成小山的宣纸,心中却没有丝毫成就感,只有一种说不出的空落。
顾九阙来了。
他看着那些抄好的纸,一页页翻过,看得很仔细。夕阳的余晖照在他脸上,给他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,可他的眼神却很冷,冷得像深秋的寒潭。
“陛下抄得很好。”他终于说,合上最后一页,“从今日起,这些功课…不必再做了。”
刘栖梧心中一紧:“为什么?”
“因为陛下已经学会了。”顾九阙抬眼看向她,眼中有着复杂的情绪,“学会了为君之道,学会了治国之要。臣…没有什么可教的了。”
这话说得太像诀别。刘栖梧猛地站起身:“顾相,你到底…”
“三日后秋猎,”顾九阙打断她,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,“陛下可想去?”
秋猎…刘栖梧想起,按照祖制,每年十月皇帝都要去西山围场秋猎,以示不忘武备。可今年事多,她几乎忘了。
“朕…”
“陛下该去。”顾九阙说,“不只该去,还要大张旗鼓地去。让天下人都看看,大燕的女帝,不是深宫里的娇花,是能骑马拉弓的君主。”
他的语气里有种不容置疑的意味。刘栖梧看着他,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很陌生。
他不再是那个会为她涂药、会陪她下棋、会在雨夜寻找她的顾九阙。
他是丞相。是那个要把她推上风口浪尖,让她独自面对一切的丞相。
“好。”她听见自己说,声音平静得可怕,“朕去。”
顾九阙深深看了她一眼,躬身:“臣会安排妥当。陛下…保重。”
他转身离开,脚步没有半分犹豫。
刘栖梧站在原地,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暮色中,许久,才慢慢走到窗边。
窗外,两棵梧桐在秋风中摇曳,叶子黄了大半,却还紧紧挂在枝头,不肯落下。
就像她心里那份执念。
明知风雨将至,却还不肯死心。
她伸手,接住一片飘落的梧桐叶。
叶子在她掌心蜷曲,叶脉清晰,像某种无言的纹路。
三日后,秋猎。
她知道,一定会有事发生。
而顾九阙…一定知道是什么事。
可他不会告诉她。
就像他永远不会告诉她,他心里的挣扎,他肩上的重担,他独自扛起的一切。
她握紧那片叶子,指甲嵌入叶肉,汁液染绿了指尖。
也罢。
既然他不说,她就自己去看。
看看这场他精心安排的秋猎,到底藏着怎样的惊涛骇浪。
看看他到底…想让她成为一个怎样的皇帝。
夜幕降临,宫灯次第亮起。
刘栖梧站在空荡荡的殿内,影子被拉得很长,很长。
像她即将独自走过的路。
而她不知道,此刻的丞相府,顾九阙正对着一幅地图,手中的朱笔在西山围场的某个位置,画了一个圈。
然后,他在旁边写下两个字:
“死地”。
那是他为齐王和世家准备的坟墓。
也是…他为自己的忠诚,准备的祭坛。
风从窗外吹进来,吹灭了烛火。
黑暗中,顾九阙闭上眼,低声说:
“栖梧,对不起。”
这一次,他要骗她了。
用最残忍的方式,教会她最后一课——
为君者,有时不得不,孤身赴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