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色将明未明时,顾九阙将刘栖梧送回了寝殿。
宫人们早已急得团团转,见她平安归来,又见丞相亲自护送,都不敢多问,只默默备好热水、更换的衣裳。
“陛下先歇息,臣去处理一些事。”顾九阙在殿外停住脚步,躬身行礼。他的声音已恢复了平日的沉稳,但眼中那份血丝和疲惫,泄露了这一夜的惊心动魄。
“顾相…”刘栖梧叫住他,欲言又止。
“陛下放心。”顾九阙抬眼,目光沉静而坚定,“今日朝会,一切都会有分晓。”
刘栖梧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,青衫在晨光中显得有些单薄,脊背却挺得笔直。她忽然觉得,这个总是为她扛起一切的男人,也许真的能扭转乾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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卯时三刻,太和殿。
朝臣们陆续到齐,低声议论着昨夜宫中女帝“突发急病”、丞相连夜入宫的事。太后端坐在帘后,神色平静,可捻着佛珠的手指,却泄露了一丝不安。
“陛下驾到——”
刘栖梧穿着朝服步入大殿时,所有人都吃了一惊。她脸色确实有些苍白,但眼神清明,步履沉稳,哪有半点病态?
她在龙椅上坐下,目光扫过殿内群臣,最后落在帘后:“母后也来了。”
“听闻陛下凤体欠安,哀家放心不下。”太后的声音从帘后传来,“既已无碍,那赐婚的事…”
“正要与母后和诸位爱卿商议此事。”刘栖梧打断她,声音不大,却清晰地传遍大殿,“朕昨夜思虑再三,以为此时赐婚,不妥。”
殿内一片哗然。
太后捻佛珠的手停了:“哦?陛下觉得何处不妥?”
“第一,江南水灾方定,北境未宁,国库空虚,此时大办婚事实属劳民伤财。”刘栖梧朗声道,“第二,朕年方十七,正是励精图治之时,若沉溺婚嫁,恐荒废朝政。第三——”
她顿了顿,目光投向站在百官之首的顾九阙:“顾相乃国之栋梁,正值壮年,理应将全部精力投入国事。此时赐婚,无异于分其心志。故朕决定,暂缓一切赐婚之事,待国泰民安,再议不迟。”
这话说得滴水不漏,既全了太后的面子,又堵了众人的嘴。
可太后岂是易与之辈?
“陛下思虑周全,哀家欣慰。”太后的声音冷了下来,“只是陆将军与顾相的婚事,早已传开。若骤然取消,只怕寒了忠臣之心,也损了皇家威信。”
“母后多虑了。”这次开口的是顾九阙。他出列,躬身道,“陆将军昨日已向臣表明心迹——愿以国事为重,暂不议婚。至于臣…”他抬起头,目光平静,“臣蒙先帝托孤,辅佐陛下,责任重大。在陛下未能独当一面之前,臣不敢有私心。若因此惹来非议,臣愿请辞丞相之职,以证清白。”
这话说得极重。满殿寂静。
谁都知道,如今朝堂离不开顾九阙。若他真请辞,江南、北境、朝政,立刻就会乱成一团。
太后在帘后沉默了许久,才缓缓道:“顾相言重了。既然陛下与两位爱卿都以为国事为重,那婚事…便暂缓吧。”
她说的是“暂缓”,不是“取消”。
但至少,眼下这一关过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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退朝后,刘栖梧刚回到寝殿,太后便跟了进来。
屏退左右,殿内只剩母女二人。
“栖梧,”太后看着她,眼中有着失望,也有着审视,“你长大了,翅膀硬了,连母后的话都不听了。”
刘栖梧站在窗前,背对着她:“儿臣不是不听母后的话,是儿臣有自己的考量。”
“考量?什么考量?”太后走到她面前,“因为顾九阙?”
刘栖梧心头一跳,面上却不动声色:“母后何出此言?”
“别装了。”太后冷笑,“你以为哀家看不出来?你看他的眼神,他看你的眼神…栖梧,你疯了?他是丞相,比你大十岁!你们之间若传出什么,你这皇帝还做不做了?”
这话像刀子,直刺刘栖梧的心。她转身,直视太后:“母后慎言。儿臣与顾相,清清白白。”
“清白?”太后盯着她,“那你昨夜去了哪里?为何是顾九阙送你回来?你身上的外袍,是谁的?”
刘栖梧脸色白了白。
原来太后什么都知道。昨夜她溜出宫,太后的人一直跟着。
“母后既然知道,为何不当场拆穿?”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。
“因为哀家给你留了颜面!”太后厉声道,“也因为哀家以为,你只是一时糊涂!可现在呢?你为了他,公然违逆哀家,在朝堂上驳哀家的面子!栖梧,你还记得你是谁吗?你是皇帝!你的婚事,关乎国本,岂能儿戏?”
“那母后就该拿儿臣的婚事做交易吗?”刘栖梧也激动起来,“陆昭?是,他是将才,可儿臣不喜欢他!顾相要娶的王小姐?她贤淑,可顾相也不喜欢她!为什么非要逼我们娶不爱的人,过不爱的人生?”
“因为这就是帝王该付出的代价!”太后抓住她的肩膀,“栖梧,你坐上这个位置,就注定不能像寻常女子一样,谈情说爱,嫁娶随心!你的一切,都要为江山让路!这是你的命!”
“那如果儿臣不认这个命呢?”刘栖梧甩开她的手,眼中闪着倔强的光,“如果儿臣偏要自己做主呢?”
太后看着她,看了很久,眼中的失望渐渐化为冰冷。
“好,好得很。”她后退一步,点了点头,“既然陛下心意已决,哀家也没什么好说的了。只望陛下记住今日的选择,将来…不要后悔。”
说完,她转身离去,步伐决绝。
刘栖梧看着她离去的背影,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。
她知道,她和太后之间,那层温情脉脉的纱,彻底撕破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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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之后,朝堂上出现了一些微妙的变化。
太后称病,不再临朝听政。但她宫中的访客却多了起来——几位老亲王、几位世家家主、甚至还有几位在朝中颇有影响力的老臣。
而刘栖梧这边,顾九阙开始有意识地放权。一些原本由他直接决断的事务,如今都要先呈报御前。他还举荐了几位寒门出身的年轻官员,安插在六部的关键位置上。
“顾相这是…”刘栖梧看着新任命的名册,有些不解。
“陛下该有自己的班底了。”顾九阙站在御案前,声音平静,“臣能护陛下一时,不能护陛下一世。这些人都是臣仔细考察过的,能力不俗,且对陛下忠心。有他们在,将来无论发生什么,陛下都不至于孤立无援。”
刘栖梧听出了他话里的深意:“顾相是在…安排后事?”
“臣只是在做该做的事。”顾九阙看着她,眼中有着她看不懂的情绪,“陛下,朝堂之争,从来不是请客吃饭。太后不会善罢甘休,那些世家也不会甘心权力被分走。接下来…恐怕会有风波。”
“朕不怕。”刘栖梧站起身,走到他面前,“有顾相在,朕什么都不怕。”
顾九阙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信任,心中既暖又痛。他多想就这样一直护着她,可他比谁都清楚,真正的风暴,才刚刚开始。
“陛下,”他低声说,“若有一日,臣不得不做些什么…伤害陛下感情的事,请陛下相信,那绝非臣的本意。”
刘栖梧怔住了:“顾相要做什么?”
“臣还不能说。”顾九阙垂眸,“只是请陛下记住——无论发生什么,臣对陛下的心,从未变过。”
这话像诀别,让刘栖梧的心慌了起来。
她抓住他的衣袖:“顾九阙,你别吓朕…”
顾九阙看着她紧握的手,犹豫了一下,终究还是轻轻覆了上去。
他的手很暖,掌心有薄茧,包裹着她的手,像某种无言的承诺。
“栖梧,”他第一次在清醒时这样唤她,声音轻得像叹息,“相信我。”
刘栖梧的眼眶红了。
她点头:“朕信你。”
一直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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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月,秋风起。
第一片梧桐叶落下时,宫中传出消息——太后要移居西郊行宫“静养”。
名义上是养病,实则是彻底退出朝堂。
送行那日,刘栖梧站在宫门口,看着太后的凤辇缓缓驶出宫门。太后没有回头,甚至没有掀开帘子看她一眼。
母女一场,竟到了这般境地。
刘栖梧心中酸楚,却也知道,这条路,是她自己选的。
“陛下,风大了,回吧。”顾九阙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侧。
刘栖梧转头看他,秋日的阳光洒在他身上,给他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边。他依旧是那身青衫,依旧是那张平静的脸,可她知道,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。
“顾相,”她轻声问,“朕是不是…太狠心了?”
“陛下只是选择了该走的路。”顾九阙看着她,“这条路很难,但臣会一直陪着陛下。”
一直陪着。
这是他的承诺,也是她的依靠。
刘栖梧伸手,一片梧桐叶恰好落在她掌心。叶子黄了,叶脉却还清晰,像某种命运的纹路。
她握紧叶子,转身:“回宫吧。还有很多奏折要批。”
顾九阙跟在她身后,看着她单薄却挺直的背影,眼中闪过一丝痛楚。
他知道,更大的风暴,就要来了。
太后不会真的“静养”。那些世家不会真的臣服。
而他…也必须去做那件,可能会让她恨他的事。
为了她的江山,为了她的未来。
哪怕代价是,失去她的信任,甚至…失去她。
秋风吹过宫道,卷起满地落叶。
两行脚印,一深一浅,向着深宫深处延伸。
而在看不见的地方,暗流,已经开始涌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