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月初七,天还未亮,刘栖梧就醒了。
她躺在床上,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——昨夜后半夜开始下的,到这会儿还没停。七夕雨,牛郎织女相会时的眼泪,年年如此。
宫女轻手轻脚地进来:“陛下醒了?今日生辰,可要穿那套新制的宫装?”
刘栖梧坐起身,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:“不必了,穿常服吧。”
“那…宴席?”
“不是说从简吗?”刘栖梧下床,“早朝照常,午膳多加一碗长寿面即可。”
宫女欲言又止,终究还是应了声“是”。
刘栖梧知道她在想什么——堂堂皇帝,十七岁生辰,竟过得如此冷清。可她能怎么办?江南水灾刚过,北境局势未稳,国库空虚,她若大操大办,朝臣们会怎么想?史官会怎么写?
况且…那个人,大概也不会来。
她想起那日在藏书阁说的话——“就来陪朕吃碗面吧”。现在想来,真是可笑。顾九阙那样守礼的人,怎会私下来陪她用膳?
早朝果然简短。大臣们依例恭贺,说了些吉祥话,便各自散了。连太后都只是派人送了份礼来,人并未露面。
刘栖梧回到寝殿,看着桌上那碗还冒着热气的长寿面,忽然没了胃口。
她走到窗边,看着外面的雨。雨丝细密,将窗外的梧桐树洗得油绿发亮。那是她三岁时,父皇亲手栽的,说“栖梧栖梧,要有梧桐树才能栖凤凰”。
如今树已亭亭如盖,栽树的人却不在了。
“陛下,”宫女在身后小声说,“丞相…求见。”
刘栖梧的心猛地一跳,转过身:“宣。”
顾九阙走进来时,肩头湿了一片,手中捧着一个锦盒。
“臣参见陛下。”他躬身,“恭贺陛下万寿。”
“顾相免礼。”刘栖梧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,“外面雨大,怎么不打伞?”
“臣走得急,忘了。”顾九阙将锦盒放在桌上,“这是臣给陛下的生辰礼。”
锦盒不大,紫檀木的,雕着简单的云纹。刘栖梧打开,里面没有金银珠宝,只有一卷画轴。
她展开,愣住了。
画上是她——不是穿着龙袍端坐朝堂的女帝,而是穿着常服,站在西苑那株朱砂梅下,仰头看花的模样。画得极细致,连她鬓边那支红豆簪都画了出来,梅花的红与簪子的红相映,衬得画中人眉眼生动。
画角题着两行小字:
“十七初度,梅开二度。愿吾皇如梅傲雪,岁岁常新。”
落款是:臣九阙恭绘。
“顾相…何时画的?”刘栖梧的声音有些发颤。
“前几日。”顾九阙垂眸,“臣画技粗陋,望陛下莫嫌弃。”
“不嫌弃。”刘栖梧抚摸着画上自己的眉眼,“朕…很喜欢。”
真的很喜欢。喜欢到想哭。
她将画小心卷好,放回锦盒,这才注意到顾九阙一直站着,肩头的湿痕更深了。
“顾相坐下吧。”她指了指对面的椅子,“既然来了…陪朕吃碗面?”
这是她第二次邀请,比上次更忐忑。
顾九阙顿了顿,终于还是坐下了。
宫女很快又端了一碗面来。两碗面摆在桌上,热气袅袅上升,在两人之间隔开一层薄雾。
“陛下先请。”顾九阙说。
刘栖梧拿起筷子,挑起一根面,却迟迟没有吃。她看着对面的顾九阙,他正低头看着碗里的面,侧脸在烛光下显得柔和。
“顾相,”她轻声问,“你可还记得,朕登基那日,你逼朕赐你那块‘如朕亲临’的金牌?”
顾九阙抬眼:“臣记得。”
“那时朕恨透了你,觉得你是个权臣,想架空朕。”刘栖梧笑了笑,“可现在朕明白了,你要那块金牌,不是为了揽权,是为了…在朕做错事时,能名正言顺地管朕。”
顾九阙的筷子停在半空。
“还有那柄戒尺,”刘栖梧继续说,“那些罚抄,那些训诫…顾相,谢谢你。”
谢谢你没有因为朕是女子就纵容,谢谢你没有因为朕是皇帝就谄媚,谢谢你…把朕当成一个需要教导、需要磨砺的人,而非一个摆在龙椅上的傀儡。
顾九阙的喉结动了动,许久才低声道:“这是臣该做的。”
“那今日陪朕吃面,也是该做的吗?”
这话问得直白,顾九阙沉默了。
雨声淅沥,敲在窗棂上,也敲在两人心上。
“不是。”他终于说,“今日…是臣想来的。”
刘栖梧的心跳漏了一拍。
她低下头,开始吃面。面很劲道,汤很鲜,是她吃过最好吃的长寿面。
两人沉默地吃着,谁也没有说话,却有一种奇异的安宁在空气中流淌。仿佛这只是一个寻常的午后,她不是皇帝,他不是丞相,他们只是…两个人,在雨天一起吃碗面。
面吃到一半,顾九阙忽然放下筷子:“陛下,臣还有一礼。”
“还有?”
顾九阙起身,走到窗边,指向外面:“陛下看那里。”
刘栖梧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——窗外的空地上,不知何时多了一棵树。树不高,枝叶还未完全舒展开,在雨中微微摇曳。
“那是…”
“梧桐。”顾九阙的声音很轻,“臣命人从南边移栽过来的,与先帝栽的那棵同出一脉。”
刘栖梧站起身,走到窗边。雨中的梧桐树,叶子翠绿欲滴,虽未成荫,却已有了亭亭之姿。
“父皇说,栖梧要有梧桐树才能栖凤凰。”她喃喃。
“是。”顾九阙站在她身侧,看着那棵树,“所以臣想,陛下宫中只有一棵梧桐,太孤单了。再栽一棵,让它们作伴。”
他顿了顿,声音更低:“也愿陛下…不再孤单。”
刘栖梧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。
她抬手去擦,却越擦越多。
“顾九阙,”她哽咽着,“你为什么要对朕这么好?”
好到让她觉得,这深宫不再冰冷,这龙椅不再沉重,这生辰…不再孤单。
顾九阙看着她,看着她通红的眼眶,看着她脸上滚落的泪珠,心中的防线一寸寸崩塌。
他伸出手,想替她擦泪,手伸到一半,却又停住了。
“因为,”他听见自己的声音,带着从未有过的温柔,“臣答应过先帝,要护着陛下。不只是护着大燕的皇帝,更是护着…婉娘的女儿,护着那个三岁就没了娘亲、十六岁就没了父亲、独自扛起江山的栖梧。”
他终于说出来了。
不是“陛下”,是“栖梧”。
刘栖梧哭得更凶了。她抬手,抓住了他停在半空的手,将他的手按在自己脸上。
“那你就护着朕,”她泪眼朦胧地看着他,“一辈子都护着朕,好不好?”
她的手很凉,他的掌心很暖。温度透过肌肤传递,像某种无声的承诺。
顾九阙的手微微颤抖,却没有抽回。他看着她,看着她眼中那份毫不掩饰的依赖与期待,心中的挣扎达到了顶点。
他想说“好”,想说“臣会的”,想说所有她希望听到的话。
可他不能。
因为他知道,有些承诺一旦说出口,就再也收不回了。而他们之间,隔着太多无法跨越的东西。
“陛下,”他最终只是轻轻抽回手,后退一步,躬身,“雨停了,臣…该告退了。”
雨其实还没停,只是小了些。
刘栖梧看着空落落的手心,心也跟着空了。
她还是没能留住他。
“顾相,”她在他转身时叫住他,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,“谢谢你的画,还有…那棵树。”
顾九阙回头,看着她,眼中有着复杂的情绪:“陛下喜欢就好。”
“朕很喜欢。”刘栖梧走到桌边,拿起那卷画,“这幅画,朕会一直收着。这棵树,朕会看着它长大。”
就像朕,会看着你,一直看着。
直到你看明白朕的心意,或者…直到朕不再等你。
顾九阙听懂了她的未尽之言。他深深看了她一眼,终于转身离去。
这一次,他没有回头。
刘栖梧站在窗边,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,许久,才慢慢走到那棵新栽的梧桐树前。
她伸手,抚摸着湿润的树干,轻声说:
“你要好好长大。”
“和我一起。”
雨又下大了,打在梧桐叶上,发出沙沙的声响,像在回应。
刘栖梧回到殿内,看着桌上那两碗还没吃完的面,忽然笑了。
笑着笑着,眼泪又掉了下来。
十七岁了。
她对自己说。
从今天起,不再是个孩子了。
要学着做一个真正的皇帝,也要学着…守护心里那份,也许永远无法宣之于口的感情。
她拿起筷子,继续吃那碗已经凉了的面。
一口一口,吃得很慢,很认真。
就像她选择的这条路。
再难,也要走下去。
因为有人,在看着她。
有人,在等她长大。
窗外,两棵梧桐在雨中并立,枝叶轻摇,仿佛在说着只有它们才懂的话语。
而殿内,十七岁的女帝,吃完了她有生以来最特别的一碗长寿面。
然后,她铺开纸,拿起笔,写下:
“永庆十二年七月初七,吾十七初度。得九阙赠画一幅,梧桐一株。雨终日,心难晴。然知此情不可说,不可说。惟愿岁岁如今日,岁岁有君伴。”
写罢,她将纸折好,放进妆匣最深处。
和红豆簪,和那幅小像,放在一起。
那是她一个人的秘密。
一个人的,十七岁生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