六月最后一场雨,下得格外绵长。
刘栖梧站在廊下,看着雨丝如帘,将远处的宫阙笼在一片朦胧水色中。再过几日便是七月,离她的生辰——七月初七,只剩下不到十天了。
往年这时候,宫里早该开始筹备。虽说先帝在时总说“帝王生辰不宜大肆操办”,但该有的仪程、赏赐、宴席,一样都不会少。可今年,内务府迟迟没有动静。
“陛下,”贴身宫女小心翼翼地问,“今年的生辰…”
“从简吧。”刘栖梧转身回殿,“江南刚遭了灾,国库吃紧,不必铺张。”
话虽这么说,心里却还是空落落的。十六岁的生辰,过了这个生辰,她就十七了。在民间,十七岁的姑娘该是待嫁的年纪,可她…
她摇摇头,甩开那些不该有的思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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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月初一,雨终于停了。久违的阳光洒下来,将湿漉漉的宫墙晒出一层浅浅的水汽。
刘栖梧难得偷得半日闲,换上便服去了御书房的藏书阁。那里收着不少前朝孤本,她想去寻几本水利农桑的书——江南水灾让她意识到,光会批奏折是不够的,得真正懂这些实务。
藏书阁里静谧无人,只有阳光透过高窗,在积尘的地板上投下一道道光柱。她沿着书架慢慢走,指尖拂过那些泛黄的书脊。
忽然,她在一排地理志前停住了。
书架的最上层,放着一个紫檀木匣。那匣子她认得——是父皇生前用来装重要文书的。可父皇驾崩后,所有遗物都收在了奉先殿,怎会流落到这里?
她踮起脚想取,却够不着。正要去寻梯子,身后传来一个声音:
“陛下要取什么?”
刘栖梧回头,顾九阙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。他今日没穿官服,一袭素色长衫,手中拿着一卷书,像是也来找书的。
“那个木匣。”刘栖梧指着书架上层,“像是父皇的旧物。”
顾九阙抬头看了看,走近,很轻易地就将木匣取了下来。
“谢顾相。”刘栖梧接过,木匣入手微沉,落了一层薄灰。
她轻轻打开。
里面没有文书,只有一卷画轴,还有一封信。
画轴展开,是一幅人物小像。画上的女子约莫二十出头,穿着简单的宫装,坐在梧桐树下抚琴。眉目温婉,气质沉静,眉宇间…
刘栖梧的手颤抖起来。
这女子的眉眼,与她有七分相似。
“这是…”她的声音发颤。
顾九阙看着那幅画,沉默片刻,才低声道:“是先帝元后,陛下的生母,孝懿皇后。”
刘栖梧怔住了。
她从未见过生母。孝懿皇后在她三岁时就病逝了,宫中关于这位皇后的记载很少,连画像都只有奉先殿里那幅庄重威严的朝服像。她从不知道,母后年轻时,是这般模样。
“父皇…为何要将母后的画像藏在这里?”
“因为这不是正式的画像。”顾九阙的声音很轻,“这是先帝亲手画的。陛下看这里——”
他指着画角一处小字。刘栖梧凑近细看,是两行娟秀的楷书:
“乙未年七月初七,栖梧周岁。婉娘抚琴,吾作此画,愿吾女此生如梧桐,栖凤来仪,一世安然。”
婉娘,是母后的小字。
而乙未年七月初七…是她的生辰。
刘栖梧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,砸在泛黄的宣纸上,晕开一小片湿痕。
“父皇他…一直记得。”
“先帝从未忘记。”顾九阙从袖中取出帕子递给她,“每年七月初七,先帝都会独自来藏书阁,看这幅画。他说,这是婉娘最后一年为栖梧过生辰时,他偷偷画的。”
刘栖梧接过帕子,却擦不干眼泪。她抚摸着画上母后温柔的眉眼,抚摸那行小字,仿佛能透过这薄薄的宣纸,触摸到十六年前那个七月初七——
年轻的帝王与皇后,为他们刚满周岁的女儿庆生。皇后抚琴,帝王作画,许下最朴素的愿望:愿吾女一世安然。
可后来呢?
母后早逝,父皇将她独自留在深宫,然后将江山这个最重的担子,压在了她肩上。
“父皇他…”刘栖梧哽咽,“既然希望朕一世安然,为何又要让朕当这个皇帝?”
这个问题,她藏在心里很久了。
顾九阙看着她颤抖的肩膀,犹豫了一下,还是伸出手,轻轻拍了拍她的背。
“因为先帝知道,陛下是他的女儿。”他的声音温和而坚定,“婉娘的女儿,不会甘于平庸。即便不做皇帝,陛下这一生,也注定不会‘安然’。”
刘栖梧抬头看他,泪眼朦胧。
“陛下可还记得,臣说过,您像那朱砂梅?”顾九阙收回手,目光落在画上,“不是在温室里娇养的花,是要在风雪中才能开得最艳的梅。先帝将江山交给您,不是因为别无选择,而是因为他相信——他的栖梧,担得起。”
这话太重了,重得刘栖梧几乎喘不过气。
可奇异的是,那些委屈、不甘、孤独,竟在这番话里慢慢沉淀下来。
她看着画上的母后,看着那行小字,忽然明白了什么。
父皇不是不爱她,是太爱她。爱到宁愿让她扛起最重的担子,也不愿她浑浑噩噩过一生。
“顾相,”她轻声说,“你早就知道这幅画在这里,是吗?”
顾九阙顿了顿,点头:“臣每年七月初七,也会来看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因为…”他看向窗外,阳光洒在他侧脸上,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,“臣想看看,先帝和皇后心中那个‘一世安然’的小栖梧,是什么样子。”
刘栖梧的心猛地一跳。
她看着他,看着他眼中难得的柔软,忽然问:“那顾相觉得,朕像吗?”
像不像画里那个被父母珍爱着、许愿要一世安然的小女孩?
顾九阙转过头,迎上她的目光。四目相对,藏书阁里静得能听见尘埃在光柱中飞舞的声音。
“像。”他终于说,声音很轻,“也不像。”
“怎么说?”
“眉眼像婉娘,性子…”他顿了顿,“性子像先帝。倔,不服输,认定的事,撞了南墙也不回头。”
这是在夸她,还是在说她固执?
刘栖梧破涕为笑:“顾相这是夸朕,还是骂朕?”
“是实话。”顾九阙的嘴角也微微扬起,“不过臣想,婉娘若在,也会为陛下骄傲的。”
刘栖梧的心暖了起来。她小心卷好画轴,放回木匣,又拿起那封信。
信没有封口,她抽出信纸,是父皇的笔迹。信不长,只有寥寥数语:
“婉娘,又是一年七夕。栖梧今日十六了,已登基三月。她比朕想象的更聪明,也更倔。有时看着她,就像看着年轻时的你——看着温婉,骨子里却比谁都刚强。
朕把她托付给了九阙。那孩子像你,重情,也像朕,固执。有他看着栖梧,朕放心。
只是婉娘,朕偶尔也会想,若你在,会不会怨朕?怨朕把这么重的担子,压在了我们的女儿肩上。
可朕相信,若你在,也会同意的。因为我们的栖梧,生来就该在九天翱翔,不该困在笼中。
愿你在天之灵,护她一世长安。
——永庆十一年七月初七,子恒绝笔”
永庆十一年,是父皇驾崩那年。这封信,是他临终前写的。
刘栖梧的眼泪又涌了上来,这次却不再悲伤。她终于明白,父皇将她推上皇位,不是放弃,是托举。是将他所能给的最广阔的天空,都给了她。
“顾相,”她擦干眼泪,将信小心折好,“父皇在信里说…把你托付给了母后?”
顾九阙微微一怔,随即道:“先帝是说,将陛下托付给了臣。”
“不对。”刘栖梧看着他,“父皇说‘那孩子像你,重情,也像朕,固执’。他是在对母后说——把你,托付给了母后在天之灵。”
她走近一步:“顾相,父皇不只是要你辅佐朕。他是要你…替他看着朕长大,替他护着朕。”
这话说得太直白,顾九阙的耳根微微泛红。
“臣…明白。”
“你真的明白吗?”刘栖梧看着他,“父皇要你护着的,不只是大燕的皇帝,更是他的女儿,刘栖梧。”
藏书阁里又静了下来。阳光缓缓移动,从书架这头移到那头。
顾九阙看着她,看着她通红的眼眶,看着她眼中那份前所未有的清明。他知道,有些话,今天必须说清楚了。
“臣明白。”他缓缓道,“所以臣才更要守好本分,做好丞相该做的事。”
“那什么是不该做的事?”刘栖梧追问。
顾九阙沉默了很久。
久到刘栖梧以为他又要逃了,他才低声道:“不该让陛下因为臣,陷入两难。不该让陛下的名声,因为臣受损。不该让陛下…被人非议。”
他一字一句,说得很慢,很艰难:“陛下是君,臣是臣。这条线,臣不能越,陛下…也不能。”
这话像一盆冷水,浇灭了刘栖梧心中刚刚燃起的希望。
她看着他,看着他眼中那份熟悉的克制与挣扎,忽然觉得疲惫。
“顾九阙,”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叫他,声音很轻,“你累不累?”
顾九阙怔住了。
“时时刻刻守着本分,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该做什么、不该做什么,时时刻刻把自己关在那个‘丞相’的壳子里——”刘栖梧看着他,“你不累吗?”
顾九阙的喉结动了动,想说什么,却发不出声音。
累吗?
当然累。
可这是他的选择,是他的宿命。
“臣习惯了。”他最终只能这样说。
刘栖梧笑了,笑容里带着苦涩:“好一个习惯了。”
她抱起木匣,转身往外走。走到门口,又停住,没有回头:
“七月初七,朕的生辰。顾相若还记着父皇的托付…就来陪朕吃碗面吧。就一碗面,不多求。”
说完,她走了出去。
阳光照在她身上,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,很长。
顾九阙站在原地,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光影里,许久,才慢慢抬手,按住了心口。
那里很疼。
疼得他几乎站不稳。
窗外传来蝉鸣,一声声,聒噪而绵长。
盛夏,真的来了。
而有些东西,就像这盛夏的蝉,明知生命短暂,却还是要拼命地鸣叫。
因为那是它们,唯一能发出的声音。
顾九阙走到书架前,看着那个空出来的位置,许久,才低声道:
“婉娘,您若在天有灵…告诉臣,该怎么办?”
无人回答。
只有蝉鸣,一声比一声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