六月的京城,进入了恼人的梅雨季。
天总是阴沉沉的,雨时大时小,下得没完没了。宫殿的飞檐滴着水,青石板路上汪着浅浅的水洼,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。
刘栖梧的心情,也像这天气一样,闷闷的,透不过气。
自那夜红豆之误后,她与顾九阙的关系陷入了一种微妙的僵持。朝堂上,他们是默契的君臣——她提出的政令,他总能完善执行;他递上的奏议,她大多欣然采纳。可私下里,那种亲近感消失了。
他依旧每日入宫议事,但总带着一两个属官,公事说完便告退。奏折批阅得一丝不苟,朱批旁却不再有那些指点的小字。就连她故意在奏折里写错几个字,他竟也像没看见似的,原样发回。
刘栖梧气闷,却无处发泄。
难道真要像他说的那样,永远做个“君臣”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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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日午后,雨势稍歇。刘栖梧批完奏折,心血来潮,命人取来那套许久未动的围棋。
棋盘铺开,她执黑子,对着空荡荡的棋盘发呆。脑子里全是顾九阙教她下棋时的样子——修长的手指捻着白子,声音平稳地讲解:“陛下看这里,若在此处立,可活三目…”
她摇摇头,驱散那些不该有的念头,随手在星位落下一子。
“陛下好兴致。”
熟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。
刘栖梧手一抖,棋子差点掉在棋盘上。她抬头,顾九阙不知何时站在了殿门口,一身青色官服,肩头还沾着细密的雨珠。
“顾相怎么来了?”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。
“来送江南的汛情奏报。”顾九阙走近,目光落在棋盘上,“陛下在…自己下棋?”
“随便摆摆。”刘栖梧移开视线,“汛情如何?”
“不容乐观。”顾九阙将奏折放在案上,“连续半月大雨,长江水位已超警戒。若再下两天,恐有溃堤之险。”
刘栖梧的心一紧:“可有什么对策?”
“臣已命沿江州县加固堤防,疏散低洼处百姓。只是…”顾九阙顿了顿,“粮草、药材、安置费用,都是问题。”
“需要多少银子?”
“初步估算,至少八十万两。”
刘栖梧蹙眉。江南刚经历春闱风波,又赶上水灾,真是雪上加霜。
“从朕的内帑先拨二十万两应急。”她起身走到窗前,看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,“剩下的,从国库出。若不够…”
“陛下不可。”顾九阙打断她,“内帑是陛下的私产,岂能动用?”
“百姓都要流离失所了,还分什么公私?”刘栖梧转身看他,眼中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定,“就这么定了。”
顾九阙看着她,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。他躬身:“陛下仁德,是百姓之福。”
明明是夸赞,刘栖梧却听出了一丝疏离。
她心里那点闷气又涌了上来:“顾相若无事,便退下吧。”
顾九阙却没动。他走到棋盘前,看着上面零落的几颗黑子,忽然问:“陛下这局棋,打算如何继续?”
刘栖梧一愣:“什么如何继续?”
“黑子已落,白子未应。”顾九阙捻起一颗白子,“若臣是白子,当在此处‘挂角’,试探黑棋应手。”
他说着,将白子落在棋盘上。
清脆的落子声,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。
刘栖梧看着那颗白子,又看看顾九阙:“顾相不是…很忙吗?”
“再忙,教陛下下棋的时间还是有的。”顾九阙的声音很轻,“陛下…可还愿学?”
这话问得小心翼翼,带着一种试探。
刘栖梧的心猛地一跳。她别开脸:“朕以为,顾相觉得朕不该学这些‘无用的东西’。”
“臣从未说过下棋无用。”顾九阙看着她,“只是那日…臣说错了话,做错了事。”
他顿了顿,声音更低:“那支簪子,陛下可还留着?”
刘栖梧握紧了袖中的手。那支红豆簪,她一直随身带着,却从未戴过。
“留着又如何?”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涩,“顾相不是说…希望朕不明白吗?”
顾九阙沉默了。
雨声淅沥,敲在窗棂上,也敲在两人心上。
许久,他才缓缓开口:“臣是希望陛下不明白。因为明白了,就会痛苦,就会为难,就会…像臣现在这样,日日煎熬。”
刘栖梧猛地转头看他。
顾九阙垂着眼,长睫在脸上投下阴影。他的侧脸在昏暗的光线里,显得格外苍白。
“可那日看着陛下离开,”他继续说,声音低得像叹息,“臣才明白,让陛下痛苦,比臣自己煎熬…更难受。”
他抬起眼,看向她:“所以那支簪子,臣是真的希望陛下能收下。不是以丞相的身份,而是以…顾九阙的身份。”
这话说得太直白,太不像他了。
刘栖梧的心狂跳起来,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。她张了张嘴,却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“陛下不必回应。”顾九阙却已恢复了平静,“臣今日说这些,只是想让陛下知道——那些疏远,那些回避,不是因为陛下做错了什么,而是因为臣…不知该如何面对。”
他后退一步,躬身:“汛情紧急,臣先去安排了。陛下若有暇,这局棋…臣改日再陪陛下下完。”
说完,他转身离开,背影在雨幕中显得有些仓促。
刘栖梧站在原地,看着棋盘上那颗孤零零的白子,许久,才慢慢走过去。
她捻起一颗黑子,落在白子旁边。
贴。
最直接的应对,也最亲密的距离。
就像她此刻的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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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之后,顾九阙依旧忙碌,但有些东西悄悄变了。
他不再刻意回避单独议事,奏折的朱批旁偶尔又会出现那些熟悉的小字——“此处可再斟酌”、“此人可用”、“此事不急”。
甚至有一次,刘栖梧在奏折里故意将“准”字写成“淮”,他竟在旁边批了个小小的“调皮”,还画了个简笔的戒尺。
看到那两个字和那柄小戒尺时,刘栖梧脸一热,心里却像灌了蜜。
她将那页奏折小心裁下,收进了妆匣,和红豆簪放在一起。
雨还在下,但刘栖梧觉得,天好像没那么阴沉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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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月中旬,江南的汛情终于控制住。顾九阙连日操劳,病倒了。
消息传来时,刘栖梧正在用早膳。她放下筷子,沉默了半晌,才问:“严重吗?”
“听说是染了风寒,加上劳累过度,高烧不退。”宫女小心道,“太医已经去了。”
刘栖梧坐不住了。
她起身走到窗边,看着外面绵绵的雨。这场雨下了快一个月,顾九阙为了赈灾,几乎没合过眼。
“备轿。”她忽然说。
“陛下要去…”
“丞相府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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顾九阙的府邸很安静。老仆引着刘栖梧穿过回廊,来到卧房外。
“相爷刚服了药,睡下了。”老仆低声道。
“朕看看就走。”
刘栖梧轻轻推开门。
屋内药味浓郁,顾九阖躺在床上,脸色苍白,眉头紧蹙,即使在睡梦中也不安稳。他换下了官服,只穿一身素白中衣,少了平日的威严,多了几分脆弱。
刘栖梧走到床边,看着他额上的细汗,犹豫了一下,还是伸手探了探。
很烫。
她的心揪了起来。这个总是无懈可击的男人,原来也会生病,也会虚弱。
她取过帕子,浸了温水,轻轻替他擦汗。动作很轻,怕吵醒他。
擦到脸颊时,顾九阙忽然动了动,一把抓住她的手。
“栖梧…”他喃喃,眼睛却没睁开。
刘栖梧浑身一僵。
他叫她栖梧。不是陛下,是栖梧。
她的心跳得厉害,想抽回手,却被他握得更紧。
“别走…”他又低语,声音含糊,“雨大…冷…”
像是在说梦话。
刘栖梧看着两人交握的手,许久,慢慢在床边坐下。
“我不走。”她轻声说,另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背,像哄孩子一样,“你好好睡。”
顾九阙的眉头渐渐舒展开,呼吸也平稳了,只是手还紧紧握着她的。
刘栖梧就这么坐着,看着他的睡颜。窗外雨声潺潺,屋内烛火摇曳。
她忽然想起父皇临终前说的话:“栖梧,顾九阙这个人,看着冷硬,其实心里比谁都热。只是他把所有的热,都给了江山,给了你。”
那时她不懂。
现在,她好像懂一点了。
不知坐了多久,顾九阙的手终于松开了。刘栖梧轻轻抽出手,替他掖好被角,又站了一会儿,才悄悄离开。
走到门口时,她回头看了一眼。
烛光里,他的侧脸安详。
她想,等天晴了,要和他好好下一局棋。
把上次那局,下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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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宫的路上,雨渐渐小了。
刘栖梧掀开车帘,看见天边露出一丝微光。
梅雨季,就快过去了。
她摸摸袖中的红豆簪,嘴角微微扬起。
有些事,急不得。
就像这雨,总会停。
就像有些心意,总会在漫长的克制后,找到属于自己的出路。
她有的是时间。
等他病好,等江南安定,等这江山稳固。
然后,他们会有一场真正的对弈。
不是君臣,不是师生。
只是顾九阙和刘栖梧。
她想,那一定会是…很美好的一局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