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月廿八,距离北狄使臣入京已过去半个月。
这段时间,朝堂上关于和亲的争论从未停歇。主和派与主战派日日交锋,奏折如雪片般堆满御案。而刘栖梧在陆昭身上看到的希望,并不能立即解决眼前的燃眉之急——雁门关外,北狄的十万铁骑并未退去半分。
太和殿内,北狄使臣拓跋宏第三次求见。这一次,他脸上已没了初次时的试探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胜券在握的倨傲。
“大燕皇帝陛下,”拓跋宏躬身,语气不疾不徐,“外臣已在京中盘桓半月。不知陛下对我主的诚意,考虑得如何了?”
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刘栖梧身上。
她穿着那套月白绣银龙朝服,端坐龙椅,面上看不出情绪。这半个月,她瘦了些,眼下有淡淡的青影,但脊背挺得笔直。
“贵使莫急。”刘栖梧开口,声音清越,“朕确有决定,但在此之前,朕有几个问题想问。”
“陛下请讲。”
“第一,若朕允婚,北狄当真愿岁岁纳贡?”
“我主金口玉言,自无虚言。”
“第二,所纳贡品为何?数目几何?”
拓跋宏微微一笑:“岁贡白银三十万两,战马五千匹,牛羊各万头。”
殿内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。这哪里是纳贡,分明是勒索!
刘栖梧面不改色:“第三,也是最重要的一问——北狄三皇子宇文赫,可愿入我大燕为婿?”
此话一出,满殿皆惊。
拓跋宏的笑容僵在脸上:“陛下这是何意?”
“字面意思。”刘栖梧缓缓起身,走下御阶,“既然两国要结秦晋之好,为何一定是朕远嫁北狄?贵国三皇子入赘我大燕,不同样是‘永固边塞安宁’?”
她停在拓跋宏面前三步处,目光平静地看着这个比自己高一头的北狄汉子:“还是说,北狄所谓的诚意,不过是想要一个能拿捏大燕的人质,而非真正的和平?”
拓跋宏脸色变了又变,半晌才道:“陛下说笑了。我北狄皇子,岂有入赘之理?”
“那朕这个皇帝,”刘栖梧声音冷了下来,“就该远嫁他乡,入你北狄之理了?”
殿内死寂。
所有人都屏住呼吸。谁都没想到,这个十六岁的女帝,竟敢如此直接地反将一军。
“陛下这是…不愿和亲了?”拓跋宏的声音也冷了下来。
“朕愿意和亲,”刘栖梧转身,重新走上御阶,“但必须是平等之和亲。要么,三皇子入赘;要么,两国互嫁宗室女——你北狄嫁一位公主来,朕从宗室中择一位郡主去。至于朕本人…”
她回身,面向满朝文武,声音响彻大殿:
“朕是大燕的皇帝,朕的终身,朕的江山,朕的百姓——没有一样,是可以拿来交易的。”
“说得好!”
一声洪亮的喝彩从殿外传来。众人回头,只见陆昭一身戎装,大步走进殿来。他显然是从军营直接赶来的,甲胄上还沾着尘土,却在御阶前单膝跪地:
“末将陆昭,参见陛下!雁门关最新军报——北狄前锋已后撤三十里!”
这个消息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,激起千层浪。
“后撤?为何后撤?”
“难道是陆将军的练兵…”
“肃静!”顾九阙终于开口。他走到刘栖梧身侧,看向拓跋宏:“贵使,看来贵国主上,也在重新考虑‘诚意’二字。”
拓跋宏脸色铁青,显然他也不知道前线后撤的消息。
刘栖梧抓住这个机会:“贵使不妨先回驿馆,将朕的提议转告贵国主上。若北狄真有和平之意,三日后,朕在宫中设宴,愿与贵使细谈。”
这是下了逐客令,也给了台阶。
拓跋宏深深看了刘栖梧一眼,终于躬身:“外臣…告退。”
使臣退下后,朝堂上炸开了锅。
“陛下圣明!”
“此议甚妙!若北狄皇子入赘,岂非我大燕之福?”
“可万一北狄不肯…”
刘栖梧抬手,压下所有议论:“诸位爱卿,今日朕把话说明白——和亲,可以谈,但朕绝不外嫁。若北狄真想动兵…”
她看向陆昭:“陆将军。”
“末将在!”
“给你一年时间,京郊大营要练出五万能战的精兵,可能做到?”
陆昭昂首:“若粮饷军械充足,末将立军令状——必能做到!”
“好。”刘栖梧又看向户部尚书,“张爱卿,今年国库可能挤出三百万两军费?”
户部尚书咬牙:“臣…拼尽全力!”
“兵部李爱卿,军械制造可能跟上?”
“臣以项上人头担保!”
一连串的命令,干脆利落。这个十六岁的女帝,此刻展现出的决断力,让所有老臣都为之震撼。
最后,她看向顾九阙:“顾相,与北狄的谈判,就交给你了。底线朕已划出,具体条款,由你把握。”
顾九阙躬身:“臣,遵旨。”
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,看着她眼中闪烁的光芒,心中涌起一种复杂的情绪——欣慰,骄傲,还有一丝…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慌。
她飞得太快了,快到他快要追不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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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日后,宫中设宴。
这次宴席摆在了太液池畔的水榭,灯火通明,丝竹悦耳。北狄使臣拓跋宏再赴宴时,态度明显恭敬了许多。
谈判持续到深夜。
顾九阙与拓跋宏唇枪舌剑,从岁贡数额到互市条款,从边境驻军到使节往来,每一个字都反复斟酌。刘栖梧坐在主位静静听着,只在关键处插一两句话,却句句切中要害。
最终达成的协议,连最苛刻的御史都挑不出毛病:
一、两国结为兄弟之邦,互不侵犯。
二、开放边境互市,大燕以茶叶、丝绸、瓷器换取北狄的马匹、毛皮。
三、北狄嫁一位宗室女(拓跋宏之女)与大燕宗室子联姻;大燕亦择一位郡主嫁与北狄宗室。
四、北狄岁贡取消,改为平等贸易。
五、两国互派常驻使节。
没有割地,没有赔款,没有屈辱的岁贡。
最重要的是——刘栖梧本人,不用远嫁。
协议落定,拓跋宏举杯:“陛下真乃女中豪杰,外臣佩服。”
刘栖梧举杯回敬:“愿两国从此永息干戈。”
酒过三巡,众人微醺。刘栖梧借口更衣,走出水榭,来到太液池边。
夜风吹散酒意,她看着池中倒映的星月,长长舒了口气。
“陛下今日,大获全胜。”
顾九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。他不知何时也跟了出来,手中拿着她的披风。
“是顾相谈判有功。”刘栖梧接过披风,自己披上。
“臣只是执行陛下的旨意。”顾九阙走到她身侧,“真正让他们退让的,是陛下在朝堂上那番话,还有…陆昭带来的军报。”
提到陆昭,刘栖梧眼中有了笑意:“他确实给了朕底气。”
顾九阙沉默片刻:“陆昭此人,陛下打算如何用?”
“自然是重用。”刘栖梧转头看他,“顾相不也觉得他是将才?”
“是将才。”顾九阙顿了顿,“但将才若生了不该有的心思…”
“顾相多虑了。”刘栖梧打断他,“朕信他。”
她说得坦荡,顾九阙却听出了别的意味——那是一个君王对臣子的信任,也是一个女子对倾慕者的…不设防。
他心里那点不适感又泛了上来。
“陛下,”他忽然问,“若今日北狄坚持要陛下和亲,陛下会如何?”
刘栖梧看着他,池水反射的月光在她眼中晃动:“那朕就告诉他们——大燕的皇帝可以战死,但绝不会为了苟活而嫁。”
她说得轻描淡写,顾九阙的心却猛地一紧。
“陛下不可轻言生死。”
“朕知道。”刘栖梧笑了,“所以朕才要争,才要变强。强到有一天,没有人敢再提和亲二字,没有人敢再轻视朕这个女帝。”
她望向夜空,眼中闪烁着星辰般的光芒:“顾相,你说朕能做到吗?”
顾九阙看着她被夜风吹起的发丝,看着她单薄却挺直的背影,许久,才低声道:
“陛下一定能。”
因为他会倾尽所有,护她,助她,直到她君临天下,无人敢直视她的光芒。
哪怕那意味着,他必须亲手将她推向更广阔的天地,推向…可能不再需要他的未来。
远处传来宴席的乐声,缥缈如梦。
刘栖梧忽然轻声说:“顾相,谢谢你。”
“陛下何出此言?”
“谢谢你没有在朝堂上替朕做主,谢谢你逼朕自己做出决定。”她转头看他,眼中有着难得一见的柔软,“虽然当时朕很生气,但现在朕明白了——有些路,必须自己走,有些决定,必须自己做。”
顾九阙喉头发紧。
他想说,我宁愿你永远不需要自己做决定,我宁愿你永远活在我的羽翼下。
可他不能。
因为他是顾九阙,是大燕的丞相,是先帝托孤的重臣。
他必须看着她飞,哪怕飞向没有他的天空。
“陛下长大了。”他最终只能这样说。
刘栖梧笑了,笑容在月光下干净得像初雪:“是啊,长大了。”
所以,有些话,有些心思,也该慢慢明白了。
只是还不是时候。
她转身:“回去吧,宴席该散了。”
两人并肩走回灯火通明的水榭。身后,太液池水波光粼粼,映着一轮将圆未圆的月。
和亲风波暂时平息了。
但刘栖梧知道,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。
北狄不会善罢甘休,朝堂暗流仍在涌动,而她与顾九阙之间,那层薄薄的窗户纸,也终有捅破的一天。
不过没关系。
她看了一眼身侧的顾九阙。
有他在,她什么都不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