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月的京城,本该是杨柳拂堤、暖风醉人的时节,可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北境军报,却让整个朝堂笼上了寒冬的肃杀。
“北狄陈兵十万于雁门关外,其使臣已至驿馆,求见陛下。”
兵部侍郎的声音在太和殿内回荡,每个字都像冰碴子,砸在金砖地上。
刘栖梧坐在龙椅上,感觉那身厚重的朝服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。她下意识看向顾九阙——他站在百官之首,面色沉静如常,只有微抿的嘴角泄露出一丝凝重。
“宣。”她听见自己的声音,还算平稳。
北狄使臣拓跋宏是个四十余岁的汉子,鹰目虬髯,身着皮裘,踏进殿来带起一股塞外的风尘与膻气。他依礼躬身,行的却是北狄的按胸礼,而非跪拜。
“大燕皇帝陛下安好。”拓跋宏声音洪亮,“我主听闻陛下及笄,特命外臣前来贺喜,并呈上国书一封。”
内侍接过国书,呈到御前。刘栖梧展开,目光扫过那些辞藻华丽的外交辞令,最终定格在最后一段——
“…愿结秦晋之好,永固边塞安宁。我主三皇子宇文赫,年方十九,文武兼修,慕陛下贤名久矣。若陛下允婚,则北狄即刻退兵,并岁岁纳贡,两国自此为兄弟之邦,再无干戈。”
殿内死一般的寂静。
然后,“嗡”的一声,议论如潮水般炸开。
“荒谬!我大燕皇帝,岂有外嫁之理!”
“此乃奇耻大辱!”
“可…可北狄十万铁骑就在关外啊…”
主战派与主和派瞬间泾渭分明,争吵声几乎要掀翻殿顶。
“肃静!”顾九阙的声音不高,却像一盆冰水,浇灭了沸腾的喧嚣。
他出列,看向拓跋宏:“贵使可知,我大燕自立朝以来,从无皇帝外嫁的先例?”
拓跋宏笑了,笑意未达眼底:“顾相,先例不就是用来破的么?况且——”他目光转向刘栖梧,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,“陛下虽是皇帝,终究是女子。女子终归要嫁人,与其嫁与国内臣子,引得朝局动荡,何不嫁与我北狄皇子,换两国百年太平?”
这话说得露骨而羞辱。几个武将已按上剑柄。
刘栖梧感到血液冲上头顶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。她强迫自己冷静,看向顾九阙。
按照惯例,这种时候,顾九阙会替她驳回,会以最锋利的言辞、最周密的逻辑,将对方逼得无话可说。
可这一次,顾九阙沉默了。
他只是看着拓跋宏,又看看刘栖梧,然后,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——
他缓缓躬身,声音清晰而平静:“陛下,此事关乎国本,更关乎陛下一生。请容臣…暂不置评。请陛下圣心独断。”
满殿哗然。
连拓跋宏都露出了诧异的神色。
刘栖梧怔怔地看着顾九阙。他垂着眼,长睫在脸上投下阴影,让人看不清情绪。可那挺直的脊背,那紧握在身侧、指节泛白的手,却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。
他在逼她。
逼她第一次,在没有他的引导下,独自面对如此重大的国事,做出可能影响千万人命运的决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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退朝后,刘栖梧没回寝殿,而是直接去了西苑。
那株朱砂梅早已绿叶成荫,在春日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。她站在树下,想起除夕夜顾九阙在这里说的话,想起上元节他提的兔子灯,想起他教她下棋时握着她手的温度。
“陛下。”
她回头,顾九阙果然跟来了。他换下了朝服,一身青衫,站在几步外。
“顾相今日在朝上,为何不说话?”她直接问。
顾九阙走到她面前,目光落在她脸上,复杂难辨:“因为臣…不知该说什么。”
“不知?”刘栖梧觉得可笑,“顾相不是最擅长替朕做主吗?不是最知道什么是对大燕最好的吗?”
“那是国事。”顾九阙的声音低了下去,“可今日之事,于公是国事,于私…”他顿了顿,“是陛下的终身。”
“所以顾相就把难题抛给朕?”刘栖梧眼圈红了,“你明知道,无论朕怎么选,都会有人骂朕。嫁,是丧权辱国;不嫁,是置边关将士百姓于不顾。你让朕…怎么选?”
顾九阙看着她通红的眼眶,喉结滚动了一下。他想伸手,却又克制地收回。
“陛下,”他声音沙哑,“臣可以告诉您,从国力军备算,若开战,大燕胜算不足四成。臣也可以告诉您,若和亲,北狄未必守诺,且陛下将终身困于异邦,皇权旁落。”
他抬起眼,目光如炬:“但这些,陛下自己也算得出来。臣今日想问的是——抛开一切利弊权衡,陛下自己,想怎么选?”
刘栖梧愣住了。
“朕…朕不知道。”她茫然道,“朕从小就知道,朕的婚事不是朕自己的事。父皇母后去得早,没人告诉朕,一个女子…该怎么想自己的婚事。”
顾九阙的心像被狠狠攥了一下。
他想起先帝临终前,拉着他的手说:“九阙,栖梧这孩子,朕最对不起她的,就是让她生在了皇家。她这一生,注定要为国家牺牲太多。朕只求你…尽量让她活得像个普通姑娘,哪怕只有片刻。”
他做到了吗?
他教她治国,教她权谋,教她如何在虎狼环伺中生存。
却独独没教过她,如何面对一个女子最寻常,也最珍贵的悸动与选择。
“陛下,”他听见自己说,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,“您不是普通的女子,但您首先是一个女子。您有权…为自己想一想。”
刘栖梧抬头看他,春日的阳光透过树叶缝隙,在他脸上落下斑驳的光影。有那么一瞬,她觉得眼前这个总是无懈可击的男人,露出了从未有过的疲惫与温柔。
“那顾相呢?”她忽然问,声音很轻,“如果顾相不是丞相,只是一个…普通男子。你希望朕答应吗?”
风停了。
树叶不再沙沙作响,连远处的鸟鸣都消失了。
顾九阙看着她,看着她清澈的、带着一丝执拗的眼睛。他想说“臣不敢”,想说“此问不妥”,想说所有符合丞相身份的话。
可话到嘴边,却变成了:
“不希望。”
三个字,斩钉截铁。
刘栖梧的心猛地一跳。
“为什么?”
顾九阙别开视线,看向远处的宫墙:“因为北狄苦寒,因为异邦艰难,因为…陛下值得更好的。”
“更好的?”刘栖梧追问,“什么是更好的?”
顾九阙沉默了很久。
久到刘栖梧以为他不会回答了,他才缓缓开口,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:
“一个能让陛下笑,能让陛下哭,能让陛下不必永远端着皇帝架子的地方。一个…有真心的地方。”
说完,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,躬身:“臣失言,请陛下恕罪。北狄之事,三日后朝会再议。臣…告退。”
他转身离去,青衫背影在春日的暖阳里,竟显得有些萧索。
刘栖梧站在原地,看着他渐行渐远。
她忽然想起很多细节——他批奏折到深夜时疲惫的侧脸,他教她下棋时专注的眼神,他给她涂药时轻柔的动作,他带她逛灯会时护在她身侧的手。
还有刚才,他说“不希望”时,眼中那一闪而过的、近乎痛苦的神色。
一个荒唐的念头,忽然在她心里破土而出。
她不敢深想,却又忍不住去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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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晚,慈宁宫。
太后屏退左右,拉着刘栖梧的手,语重心长:
“栖梧,母后知道你难。但你要想清楚,你是大燕的皇帝。皇帝的婚姻,从来不是两个人的事。北狄势大,若真打起来,要死多少将士百姓?”
“可若嫁过去,朕这辈子…”
“这辈子你还是大燕的女帝!”太后打断她,“嫁过去,你是北狄的皇子妃,更是大燕安插在北狄的一颗钉子。你在那边站稳脚跟,将来诞下子嗣,未必不能反过来影响北狄朝局。这才是…真正的为国牺牲,也是你作为皇帝的责任。”
刘栖梧听得心头发冷。
“母后,您把朕当什么了?棋子吗?”
“这皇宫里,谁不是棋子?”太后看着她,眼神锐利,“就连顾九阙,不也是先帝安排辅佐你的棋子?栖梧,醒醒吧。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,顾九阙对你严厉,对你呵护,归根结底,是因为先帝的托付,是因为他要保住自己的权位!”
“不是的!”刘栖梧脱口而出,“顾相不是那样的人!”
“那你觉得他是怎样的人?”太后冷笑,“一个二十六岁还未娶妻、把全部心思都放在十六岁女帝身上的权臣?栖梧,你仔细想想,这正常吗?”
这话像一根毒刺,扎进刘栖梧心里。
她想起顾九阙看她的眼神,想起他偶尔的失态,想起他说“不希望”时的语气…
“不…”她摇头,声音发颤,“顾相只是…只是尽责。”
“但愿如此。”太后松开手,语气缓和下来,“母后只是提醒你,别把真心错付了。这深宫里,真心是最不值钱,也最危险的东西。”
刘栖梧浑浑噩噩地走出慈宁宫。
夜风很凉,吹得她打了个寒颤。
她走到御花园的湖边,看着水中摇晃的月影。忽然想起顾九阙送她的那盏走马灯,灯上的梧桐在烛火中流转,像某种无声的守护。
她蹲下身,抱起膝盖。
第一次,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。
一边是十万铁骑的威胁,一边是终身幸福的抉择。
一边是大燕皇帝的责任,一边是十六岁少女的憧憬。
而那个她最依赖、最信任的人,今天第一次,没有给她答案。
反而给了她一个更难的谜题。
月光洒在湖面上,碎成一片银光。
刘栖梧看着那光,忽然做了一个决定。
她起身,拍了拍裙摆上的尘土,眼神重新变得坚定。
“来人。”
“陛下。”
“去丞相府传旨,就说朕明日要去京郊大营巡视,请顾相伴驾。”
“是。”
她要亲眼去看看,她的大燕边疆,到底面临着怎样的敌人。
她要亲耳听听,她的将士百姓,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。
然后,她才能做出,不辜负任何人,也不辜负自己的选择。
包括…那个藏在心底,不敢言说的答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