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月暮春,御花园的海棠开得正好。
刘栖梧从堆积如山的奏折里抬头,看到窗外飘落的海棠花瓣,忽然想起一件旧事——父皇在世时,总爱拉着她在树下对弈。那时的棋盘在她眼里,不过是纵横交错的格子,黑白棋子也不过是漂亮石头。
“陛下,太后宫里送了新茶来。”宫女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。
刘栖梧接过茶盏,忽然问:“宫里可有围棋?”
“有的,先帝那套玛瑙棋子、紫檀棋盘,一直收在库房里。”
“取来。”
棋盘铺开在窗边的榻上。黑子如墨,白子如脂,在紫檀木的衬托下温润生光。刘栖梧捏起一枚黑子,学着记忆中父皇的样子,点在“天元”位。
然后她就愣住了。
下一步该怎么走?
她尝试着在白棋对面落子,可怎么看都觉着别扭。几番下来,棋盘上的棋子散乱无章,像她此刻的心情——那些朝堂上的明争暗斗、江南案的余波、太后若有若无的试探,全都搅在一起,理不出头绪。
“去请顾相。”她忽然说。
顾九阙来时,刘栖梧正对着棋盘发呆。他站在门口看了一眼,便明白了七八分。
“陛下想学棋?”
“嗯。”刘栖梧抬眼,“父皇曾说过,棋如朝局。朕想看看,到底像在哪儿。”
顾九阙走到榻边,撩袍坐下。他先将棋盘上的乱子一一收拢,动作不急不缓,棋子落入棋篓时发出清脆的声响。
“陛下可知,围棋有多少路?”
“...十九?”
“纵横十九道,三百六十一个交叉点。”顾九阙拾起一枚白子,点在星位,“像不像大燕的疆土?州府郡县,星罗棋布。”
他又落一子:“而君王要做的,就是在这三百六十一个点上,找到最合适的位置,落最合适的子。”
刘栖梧看着他的手指在棋盘上游走,修长,稳定,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从容。
“顾相教朕。”
“好。”顾九阙将黑棋篓推到她面前,“陛下执黑,先行。”
起初的几个回合还算顺利。顾九阙教她“金角银边草肚皮”,教她“立二拆三”,教她基本的围空和做眼。刘栖梧学得认真,每落一子都要想许久。
可渐渐地,棋盘上的白子开始形成合围之势。她的黑棋被分割成几块,彼此不能相连,气也越来越紧。
“朕...好像要输了。”她有些沮丧。
“还早。”顾九阙看着棋盘,“陛下看这里——”
他指向棋盘一角:“这块黑棋虽然被围,但若在此处‘刺’一手,白棋必须应。之后黑棋再从这里‘扳’,就能做出一个眼。”
刘栖梧按照他说的落子。果然,几手之后,那块看似死定的黑棋真的活了。
她眼睛一亮:“原来如此!”
“下棋如治国,不到最后一刻,不要轻言放弃。”顾九阙淡淡道,“很多时候,看似绝境之处,恰恰藏着生机。”
接下来的对局,刘栖梧开始学着观察全局。她不再只看眼前的得失,而是学着顾九阙的样子,推算三步、五步之后的局面。
可围棋终究是复杂的。当棋盘越来越满,她的思考也越来越吃力。有一步,她本想抢占大场,却忽略了边角一处薄弱的断点。顾九阙的白子精准地落下——
“断。”
黑棋的一条大龙被拦腰斩断。
刘栖梧盯着那处断点,懊恼地咬唇:“朕没看见...”
“下棋,最忌顾此失彼。”顾九阙的声音平静无波,“陛下只顾着扩张势力,却忘了自己的根基还不稳。就像治国,若内部不固,纵有开疆拓土之心,也是枉然。”
他边说边收起了被断的黑子。棋子落入篓中,叮咚作响,每一声都敲在刘栖梧心上。
她开始有些烦躁了。
下一步,她试图反击,在另一处挑起战斗。可计算不精,几手之后又陷入被动。
“朕不下了。”她忽然推开棋盘,棋子滚了一榻,“太难了。”
顾九阙的手停在半空。
殿内静了下来,只有棋子滚动的细碎声响。
许久,顾九阙才缓缓开口:“陛下说不下,就不下了?”
“朕学不会。”刘栖梧别过脸,“这些弯弯绕绕,不适合朕。”
“那什么适合陛下?”顾九阙的声音沉了下去,“撕奏折适合?穿常服上朝适合?还是遇到难处就甩手不干适合?”
这话太重了。刘栖梧猛地转头:“顾九阙!你——”
“臣在。”顾九阙直视她的眼睛,“陛下要治臣不敬之罪吗?”
他站起身,走到书架前,取下那柄乌木戒尺。
刘栖梧心头一紧:“你...你要做什么?”
“教棋。”顾九阙拿着戒尺走回来,“既然陛下觉得难,臣就换个教法。”
他将棋盘重新摆正,指着刚才那处败着:“这一步,陛下为何要在此处落子?”
“朕...朕想攻那块白棋。”
“可陛下算了后面三步吗?”
“......”
“没算,就是草率。”戒尺轻轻点在棋盘上,“治国能草率吗?一场水灾,一次边衅,一句政令——陛下能凭一时意气就做决定吗?”
刘栖梧脸红了。
“这步棋,该罚。”顾九阙放下戒尺,向她伸手,“右手。”
“顾九阙!朕是皇帝!”
“正因是皇帝,才更该知道,每一步都要慎重。”顾九阙的手停在半空,纹丝不动,“陛下自己说的,要学棋如朝局。现在,棋局就是朝局。陛下下错了,就要承担后果。”
他的眼神不容拒绝。
刘栖梧咬着唇,半晌,慢慢伸出右手。
“掌心向上。”
她照做。手指微微颤抖。
戒尺落下,不重,但清脆响亮。
“第一下,罚陛下轻言放弃。”顾九阙的声音近在耳畔,“棋局未完,就掀棋盘——若这是朝会,陛下也要中途离席吗?”
刘栖梧眼眶一热,没说话。
戒尺再次抬起:“这第二步,错在顾此失彼。陛下可知,去年江南水患,朝廷拨银赈灾,为何还有流民饿死?”
“......为何?”
“因为地方官员只顾着贪墨,却忘了最基本的开仓放粮。”戒尺落下,比第一下重了些,“就像陛下只顾攻,却忘了守。攻守失据,乃兵家大忌,也是治国大忌。”
掌心火辣辣地疼。刘栖梧强忍着没缩手。
“第三处错,”顾九阙指向另一个败着,“陛下在这里‘扳’,想与白棋对杀。可陛下算过气吗?黑棋只有三口气,白棋有四口。硬拼,就是找死。”
戒尺第三次落下时,刘栖梧终于没忍住,眼泪掉了下来。
不是疼,是羞愧。她忽然明白,顾九阙教的不是棋,是心性。
棋子被重新摆回原位。顾九阙收起戒尺,语气缓了下来:“陛下现在还想放弃吗?”
刘栖梧抹了把眼泪,摇头。
“那好。”顾九阙将黑子递给她,“这局还没完。陛下看,虽然大龙被断,但角上这块棋还有救。从这里‘立’,再做一眼。”
她接过棋子,手还在抖,但落子很稳。
接下来的对局,她下得格外谨慎。每一步都反复计算,每落一子都观察全局。虽然最终还是输了,但输得明白——她的黑棋足足撑到了一百八十七手。
“有进步。”顾九阙难得赞许,“陛下知道最后输在哪儿吗?”
“朕...算力不够。”
“不全是。”顾九阙指着棋盘一角,“陛下太在乎每一处的得失,反而失了全局。治国也是如此——有时候,局部的小败,是为了全局的大胜。要学会弃子。”
弃子。
刘栖梧若有所思。
顾九阙起身去拿药膏。回来时,看见刘栖梧正对着棋盘发呆,红肿的右手虚虚握着棋子。
他拉过她的手,仔细涂药。药膏清凉,缓解了掌心的灼痛。
“疼吗?”他问。
“疼。”刘栖梧老实说,“但该疼。”
顾九阙抬眼看她。
“朕以前总嫌顾相严厉。”她看着棋盘上的残局,“现在才明白,若不是顾相时时敲打,朕可能...早就成了昏君。”
顾九阙涂药的动作顿了顿。
“陛下不会成为昏君。”他说,“因为陛下知道疼,知道羞愧,知道反思。这就够了。”
涂完药,他没有立刻松开手,而是轻轻握住她的指尖:“下棋要耐心,治国更要耐心。陛下还年轻,臣...会一直陪着陛下慢慢学。”
他的掌心温暖,指尖有薄茧,包裹着她的手,像在包裹一件易碎的瓷器。
刘栖梧鼻子一酸。
“顾相。”
“嗯?”
“我们再下一局,好吗?”
顾九阙看着她红红的眼睛,笑了:“好。”
棋子重新归位。海棠花瓣从窗外飘进来,落在棋盘上,黑白之间一点粉。
刘栖梧执黑先行,这一次,她的第一子没有落在天元,而是规规矩矩地占了星位。
顾九阙眼中闪过欣慰。
窗外暮色渐起,殿内烛火初上。棋子落盘的声音清脆而规律,像某种承诺,敲在寂静的春夜里。
刘栖梧下得很慢,但很认真。
她忽然觉得,这十九路棋盘,好像也没那么难了。
因为有人愿意一遍遍教她,哪怕她犯错,哪怕她闹脾气,也从不真的放弃她。
这就够了。
她偷偷抬眼,看向对面的顾九阙。
他正专注地看着棋盘,侧脸在烛光中显得格外柔和。那柄戒尺就放在他手边,乌沉沉的,却不再让她害怕。
反而,让她觉得安心。
因为那意味着,无论她走得多远,飞得多高,总有个人会在她偏离时,把她拉回正轨。
严厉地,温柔地,固执地。
就像这棋盘上的经纬,看似束缚,实则是为了让她能走得更稳,更远。
刘栖梧落下一子,嘴角微微扬起。
这一局,她想下得久一点。
再久一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