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月初十,太和殿。
朝堂上的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。刘栖梧高坐龙椅,玄色朝服上金线绣的龙在晨光下凛凛生威。她没戴那顶沉重的帝冠,只简单束发,却比往日更显威仪。
“江南春闱一案,刑部审了十日,可有了结果?”她的声音不大,却清晰地传到殿内每个角落。
刑部尚书赵严出列,额头沁着细汗:“启禀陛下,此案...牵连甚广,尚需时日...”
“尚需时日?”刘栖梧打断他,“十日,还不够你查清几份试卷、几个考官?”
赵严腿一软,跪倒在地:“臣...臣...”
“你查不清,朕来查。”刘栖梧起身,一步步走下御阶。
朝臣们屏住呼吸。十六岁的女帝从未在朝堂上如此强势。
她在赵严面前停住,从袖中取出一叠文书:“这是朕命人重审的江怀瑾试卷,以及阅卷官批阅记录。谢衡——”
“臣在。”谢衡出列。
“你来看。江怀瑾文章第三段引用的《水经注》典故,是哪个版本?”
谢衡接过细看,眉头皱起:“回陛下,是前朝景明年间金陵书院的刻本。此版本存世极少,顾相当年著《治河策论》时,所引用的恰是此版。”
“江怀瑾一个杭州寒门学子,如何能读到这孤本?”
殿内哗然。
刘栖梧不等众人反应,又抽出另一份:“再看阅卷记录。与顾相有关联的十七名考生,试卷全部由王、李、周三名阅卷官批阅。巧合的是——”她看向跪在地上的赵严,“这三人,都是赵尚书你的门生。”
赵严面如死灰。
“更有趣的是,”刘栖梧走回御阶,却不上座,而是站在阶上俯视群臣,“朕查到,这三位阅卷官,近半年在京城新置了宅邸、田产。他们的俸禄,够吗?”
她将最后一份账册扔在赵严面前:“这是钱庄的兑付记录。赵尚书,你要不要解释一下,为何你的管家,每月都给他们送银票?”
铁证如山。
赵严瘫软在地,一个字也说不出。
“李崇义。”刘栖梧转向兵部尚书。
李崇义强作镇定:“臣在。”
“春猎刺杀,刺客所用弩机,编号属你兵部武库司去年新造的那批。”刘栖梧盯着他,“而武库司主事,是你妻弟。”
“陛下明鉴!这、这定是有人栽赃!”
“栽赃?”刘栖梧冷笑,“那朕问你,二月以来,你府上为何陆续送出十二名家眷,以‘探亲’之名离京?你在怕什么?”
李崇义嘴唇哆嗦,终于也跪了下来。
满朝文武,鸦雀无声。
他们第一次见识到这个小女帝的手段——不动声色,却已把所有人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。
刘栖梧重新走上御阶,转身,面向群臣:“江南春闱舞弊,春猎行刺朕躬,两案并查。刑部尚书赵严、兵部尚书李崇义,即刻革职收监,三司会审。”
她顿了顿,声音更沉:“至于顾相——”
所有人的心提了起来。
“顾九阙自请停职,避嫌自守,是为臣本分。然国事繁重,不可一日无相。”刘栖梧扫视全场,“即日起,顾九阙官复原职,并总领春闱案、刺杀案审查。另——”
她深吸一口气,说出那句震动朝野的话:
“赐顾九阙御前行走,入宫不报,见朕不跪。六部奏折,皆可过问。”
这权力,几乎等同于第二个皇帝。
连一直闭目养神的太后都睁开了眼睛。
“陛下!”有老臣忍不住出列,“此举恐...恐有权臣之患啊!”
“权臣?”刘栖梧看向那位白发苍苍的老翰林,“张阁老,您是三朝元老。朕问你,若顾相真要舞弊,会留下如此明显的破绽吗?若顾相真要揽权,会自请停职、置身险地吗?”
老臣语塞。
“真正的权臣,”刘栖梧一字一句,“是那些在暗处织网,陷害忠良,甚至敢弑君的人!”
她目光如刀,扫过那些或惊恐、或心虚的脸:“朕今日把话放在这里——顾相是父皇托孤之臣,是大燕的柱石。谁再敢无凭无据攻讦丞相,视同谋逆!”
满殿死寂。
“退朝。”
刘栖梧转身离去,朝服下摆扫过冰冷的金砖。
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屏风后,朝臣们才如梦初醒,个个冷汗涔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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慈宁宫。
太后摔了茶杯。
“好,好一个刘栖梧!翅膀硬了,敢在朝堂上耍威风了!”她气得胸口起伏,“还有顾九阙,装什么忠臣!分明是他在背后教唆!”
“母后息怒。”刘栖梧静静站在殿中,“儿臣只是做了该做的事。”
“该做的事?你把半朝文武都得罪了,这叫该做的事?”
“若不清除蛀虫,大燕才真要完了。”刘栖梧抬眼,“母后,李崇义派人刺杀儿臣时,可曾想过儿臣是您的女儿、是大燕的皇帝?”
太后一窒。
“江南的案子,儿臣查清了。是李崇义联合赵严,买通已故大儒,教导江怀瑾模仿顾相文风,又安排门生批卷,做成铁案。”刘栖梧语气平静,“他们不仅要扳倒顾相,还要借此案清洗寒门官员,让世家重新把持朝政。”
“那又如何?”太后冷笑,“世家根基深厚,本就该是朝堂支柱!”
“然后呢?”刘栖梧反问,“像前朝那样,世家争权,皇权旁落,最后民不聊生,天下大乱?”
她走近一步:“母后,您也是世家出身,可您别忘了,您先是太后再是王氏女。若世家真的凌驾皇权之上,第一个受损的,就是皇家,就是您。”
太后盯着她,像第一次认识这个女儿。
许久,她才疲惫地挥挥手:“你走吧。哀家...管不了你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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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栖梧没有回寝殿,而是去了丞相府。
顾九阙已经能下床了,正在书房看折子。见她进来,要起身行礼。
“顾相免礼。”刘栖梧按住他,“伤怎么样了?”
“已无大碍。”顾九阙看着她,眼中有着复杂的情绪,“陛下今日在朝堂上...太过锋芒毕露了。”
“顾相觉得朕做错了?”
“不。”顾九阙摇头,“陛下做得很好。只是...从此,您就真的站在风口浪尖了。”
刘栖梧笑了:“不是还有顾相陪着朕吗?”
她走到窗边,看着院中那株老梅。花已谢尽,新叶初发,绿意茸茸。
“朕今日才明白,为什么父皇临终前,一定要顾相辅佐朕。”她轻声说,“因为只有顾相这样的人,才会在朕羽翼未丰时严厉管教,在朕需要立威时甘心做那面盾牌,在朕真的长大时...又提醒朕前方艰险。”
顾九阙沉默。
“顾相,”刘栖梧转身看他,“你还记得除夕夜,朕问你的新年愿望吗?”
“记得。”
“现在朕知道了。”她眼睛亮晶晶的,“你的愿望是看到朕平安长大,成为明君。”
顾九阙喉结动了动,没说话。
“那朕也有个愿望。”刘栖梧走到他面前,仰起脸,“朕希望,等朕真的成为明君那天,顾相还在朕身边。”
烛火噼啪。
顾九阙看着她。十六岁的少女,眼中有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坚定,也有着属于这个年纪的、不加掩饰的期待。
他想说什么,最终只是躬身:“臣...遵旨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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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日后,三司会审结果出来。
赵严、李崇义革职抄家,流放三千里,遇赦不赦。涉案官员二十七人,或贬或流。
江怀瑾的状元被夺,但刘栖梧特旨,准他明年再考——“若真有才学,不怕考不上”。
朝堂经历了一场大清洗。世家势力受到重创,寒门官员终于能抬起头。
而刘栖梧的威信,也在这雷霆手段中立了起来。
没人再敢小看这个十六岁的女帝。
春闱风波过去的那晚,刘栖梧又去了西苑。
梅花谢了,但新栽的桃树打了花苞。月光下,一片朦胧的粉。
她站在亭子里,忽然想起顾九阙说的那句话:
“有时候,一点微不足道的善意,可能改变一个人的一生。”
她改变不了所有人的一生,但至少,她守住了该守住的人,清除了该清除的毒瘤。
这就够了。
远处传来更鼓声。二更了。
刘栖梧转身,准备回宫。却看见顾九阙站在梅林外,青袍沐月,静静看着她。
“顾相怎么来了?”
“不放心陛下一个人。”
“朕又不是小孩子了。”
“在臣心里,陛下永远是...”他顿了顿,没说完。
刘栖梧却懂了。她走到他面前:“顾九阙。”
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叫他。
顾九阙怔住。
“以后没人的时候,朕叫你名字,可好?”她眼睛在月光下格外亮,“你也别总是‘陛下’、‘臣’的,累得慌。”
顾九阙看着她,许久,极轻地应了一声:“...好。”
月光洒了一地,像铺了层薄霜。
两人并肩走在宫道上,影子拉得很长,挨得很近。
刘栖梧忽然觉得,这条帝王路,好像也没那么孤单了。
因为她知道,有个人会一直陪着她。
严厉地,温柔地,固执地,陪着她。
直到她真正长大,直到他们一起,把这江山守成太平盛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