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年的朝贺冗长得像一场仪式。
刘栖梧穿着繁复的朝服,坐在高高的龙椅上,接受百官、宗亲、外邦使节一轮又一轮的叩拜。每个人的贺词都华丽而空洞,像一串串精美的泡沫,升到殿顶便破了。
她面上保持着得体的微笑,心里却在数着殿柱上的蟠龙纹——第九条龙的爪子缺了一趾,是前朝雷击留下的痕迹。
顾九阙站在百官之首,自始至终身姿挺拔。他今日穿了紫色丞相朝服,玉带金冠,比除夕夜那身青灰大氅多了十分的威严。偶尔有官员上前低声说什么,他便微微颔首,眼神锐利如鹰。
刘栖梧想起昨夜他说的那盆炭火,想起他说“一点微不足道的善意”。可此刻的顾九阙,看不出半点善意的影子,只有深不见底的城府。
朝贺终于结束,她正要松口气,却听礼部尚书出列:“启禀陛下,按祖制,正月十五上元节,陛下需亲临太庙祭祖,并于午门城楼与民同乐,观灯赏月。”
刘栖梧心中一紧。这是她登基后第一次上元节大典,届时全城百姓都会涌到午门外,想一睹女帝真容。
她下意识看向顾九阙。
“礼部安排妥当即可。”顾九阙的声音平稳无波,“只是陛下龙体为重,祭祖从简,观灯时辰不宜过长。”
“臣遵旨。”礼部尚书退下。
刘栖梧稍稍安心。有顾九阙在,这些繁琐仪程总会安排得周全。
退朝后,她照例留下顾九阙。
“顾相觉得,上元节大典...安全吗?”
顾九阙正在整理衣袖,闻言抬眼:“陛下担心什么?”
“那么多人...”刘栖梧没说下去,但顾九阙懂了。
“陛下放心,禁军已开始布置。臣也会加派人手。”他顿了顿,“只是有一事,需陛下定夺。”
“何事?”
“按惯例,上元节皇帝需赐福灯给百姓。往年是先帝亲手写‘福’字,贴在灯上。今年...”顾九阙看向她,“陛下可要亲自写?”
刘栖梧想起自己那笔还算工整但绝对称不上好看的楷书,脸一红:“朕的字...怕拿不出手。”
“那就由臣代笔。”顾九阙说得理所当然,“对外只说陛下龙体欠安,由丞相代劳即可。”
这安排合情合理,可刘栖梧心里却有些不甘。她想起那支紫毫笔,想起顾九阙说的“笔下生辉”。
“朕...想试试。”
顾九阙有些意外:“陛下确定?”
“嗯。朕练习几日,若实在不行,再劳烦顾相。”刘栖梧说得坚决。
顾九阙看了她片刻,点头:“好。臣会让人备好灯纸。”
接下来的几日,刘栖梧除了处理日常政务,便埋头练字。她让人找了历代皇帝的御笔真迹来临摹,可那些字或雄浑或飘逸,她怎么练都像邯郸学步。
“陛下,歇歇吧。”贴身宫女看着她通红的手指,心疼道。
刘栖梧放下笔,看着满纸歪歪扭扭的“福”字,有些泄气。
“去请顾相来。”
顾九阙来时,她正对着一堆废纸生闷气。
“陛下这是...”
“朕写不好。”刘栖梧指着那些字,“太稚气,没有帝王气象。”
顾九阙一一看了,却道:“臣倒觉得,有几分先帝早年的笔意。”
“真的?”刘栖梧眼睛一亮。
“先帝十六岁时,字也这般。”顾九阙拿起一张,“陛下看这笔画间的走势,虽不成熟,却自有风骨。”
他挑出一张相对工整的:“这张便可用了。”
“可这只是‘福’字,还有‘国泰民安’、‘风调雨顺’...”刘栖梧犯愁,“那么多灯,朕得写多少?”
顾九阙想了想:“陛下写一百张‘福’字即可。其余的,臣来找人。”
“找谁?”
“翰林院的学士们。”顾九阙眼中闪过一丝狡黠,“让他们各写十张,选最好的用。事后陛下赏些文房四宝,他们必感恩戴德。”
刘栖梧恍然大悟——这是既解决了问题,又施了恩。
“顾相真是什么都能想到。”
“为臣者本分。”顾九阙淡然道。
正说着,殿外忽然传来喧哗。一个内侍慌张跑进来:“陛下,丞相,不好了!宗人府那边...那边打起来了!”
“怎么回事?”顾九阙神色一凛。
“是、是齐王世子,和礼亲王为了上元节观灯的座次,争执起来,动、动手了...”
齐王是先帝的弟弟,礼亲王是宗室长老,都是不好惹的主。
刘栖梧起身:“朕去看看。”
“陛下不可。”顾九阙拦住她,“宗室纷争,陛下亲往反而难办。臣去处理。”
他转身要走,刘栖梧却拉住他袖子:“朕是皇帝,这种事该朕管。”
顾九阙回头,看到她眼中的坚持,沉默片刻:“那陛下随臣来,但请答应臣,无论看到什么,都莫轻易开口。”
“好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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宗人府的正堂里,果然一片狼藉。
齐王世子刘昀捂着流血的额头,礼亲王气得胡子直抖,两边随从剑拔弩张。地上碎了一地的瓷器,显然刚才动静不小。
“陛下驾到——丞相到——”
一声通传,满堂皆静。所有人慌忙跪地。
刘栖梧看着这场面,深吸一口气:“平身。”
顾九阙先开口:“世子额上的伤,可要紧?”
刘昀年轻气盛,当即告状:“丞相明鉴!礼亲王欺人太甚,我不过说了句观灯座次该按爵位,他便拿茶杯砸我!”
“胡说!”礼亲王气得发抖,“明明是你先出言不逊,辱及先人!”
“都住口。”顾九阙声音不高,却让两人同时噤声。
他先走到刘昀面前,仔细看了看伤口:“皮外伤。来人,带世子去太医院包扎。”
又转向礼亲王:“王爷年事已高,动气伤身。来人,送王爷回府休息。”
三言两语,先把两人分开。
然后他转身看向满堂宗亲:“上元节座次,礼部自有章程。诸位都是皇亲贵胄,为这等小事争执动手,传出去岂不让百姓笑话?”
他语气平静,却字字如刀:“今日之事,到此为止。若再有纷争——”他顿了顿,看向刘栖梧,“陛下,按律,宗室斗殴该当何罪?”
刘栖梧会意,朗声道:“轻则罚俸,重则削爵。”
满堂寂静。
顾九阙这才躬身:“陛下圣明。”
一场风波,就这样被压了下去。
回宫的路上,刘栖梧忍不住问:“顾相处理得如此娴熟,可是常有这种事?”
“宗室纷争,历朝历代都有。”顾九阙淡淡道,“先帝在时,也曾为这些事头疼。后来定了条规矩——小事不论,大事严惩。”
“何为小事?何为大?”
“今日这等,是小事。”顾九阙看向她,“但若涉及兵权、钱粮、储位,便是大事,半点不能含糊。”
刘栖梧想起太后说的“世家大族,利益盘根错节”,心中了然。
“那今日之后,他们会记恨顾相吗?”
“会。”顾九阙说得坦然,“但也会忌惮。这就够了。”
他停下脚步:“陛下今日做得很好。关键时刻,拿出了皇帝的威严。”
刘栖梧心中一暖,嘴上却说:“朕不过是按顾相教的做。”
“教是一回事,做是另一回事。”顾九阙难得语气温和,“陛下在成长,臣看得见。”
两人走到御花园的岔路,顾九阙该出宫了。
“顾相,”刘栖梧忽然叫住他,“上元节那晚...顾相会在朕身边吗?”
顾九阙看着她眼中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,点头:“臣会在城楼下,护卫陛下安全。”
“不能...在城楼上吗?”
“不合规矩。”顾九阙顿了顿,“但臣会一直在陛下看得见的地方。”
这就够了。刘栖梧想。
她目送顾九阙离去,青袍在宫道上渐行渐远。夕阳给他的身影镀上一层金边,明明是温暖的色调,却依然显得孤清。
她忽然想起什么,转身对宫女道:“去太医院拿最好的金疮药,还有补品,分别送到齐王府和礼亲王府。就说...朕赏的。”
宫女一愣:“陛下,这...”
“按朕说的做。”刘栖梧语气坚定,“再传朕口谕,上元节观灯,齐王世子与礼亲王座位相邻——让他们好好相处。”
打一巴掌,给颗甜枣。这是她从顾九阙那儿学来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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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月十五,上元夜。
午门城楼灯火通明,城下百姓如潮。刘栖梧穿着那套月白朝服,外罩金线绣龙斗篷,站在城楼中央。夜风吹起她的衣袂,有那么一瞬,她觉得自己真的像个皇帝了。
礼乐声中,她按照礼制,向百姓挥手致意。城下欢呼如雷。
她向下望去,在禁军护卫圈外,果然看到了顾九阙。他今日穿了身玄色常服,站在一盏巨大的走马灯下,仰头望着城楼。
隔着那么远,她竟觉得他对她微微点了点头。
赐福灯环节到了。一百盏贴着“福”字的宫灯缓缓升起,飘向夜空。其中有十盏是她亲手写的,混在翰林学士们俊秀的字迹里,显得稚嫩,却真实。
“陛下仁德——”百姓的欢呼声更高了。
刘栖梧看着那些升空的灯,心中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。这是她第一次,真真切切地感受到“皇帝”这两个字的分量。
不是奏折上的朱批,不是朝堂上的威严,而是这万家灯火,这百姓欢呼。
仪式结束,她该回宫了。临下城楼前,她最后看了一眼顾九阙站的方向。
人潮涌动,他已不在原地。
回宫的车驾行至半路,忽然停住了。
“怎么回事?”刘栖梧掀开车帘。
“陛下,前面...有人拦驾。”侍卫统领的声音紧绷。
刘栖梧心中一紧,却听外面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:
“臣顾九阙,恭请陛下移步——”
她探头看去,顾九阙站在路边,身边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。他手中提着一盏小小的兔子灯,烛光在他脸上跳跃。
“顾相这是...”
“带陛下看真正的上元灯会。”顾九阙走近,压低声音,“就半个时辰。”
刘栖梧心跳加速。这太冒险了。
可她看着那盏兔子灯,看着顾九阙眼中难得的笑意,鬼使神差地点了头。
她换上准备好的常服,戴上兜帽,跟着顾九阙上了那辆青布马车。
马车驶入繁华街市,刘栖梧掀开车帘一角,眼睛都看直了——这才是真正的灯会。舞龙的队伍蜿蜒而过,猜灯谜的摊子前围满了书生,小孩举着糖葫芦跑来跑去,空气中满是甜腻的香气。
“小心。”顾九阙伸手替她挡开一个挤过来的人潮。
他的手很稳,护在她身侧,隔开了喧嚣的人群。
两人在一个卖元宵的小摊前停下。顾九阙要了两碗,芝麻馅的。
“陛下尝尝,宫里的元宵太精致,反倒失了这民间滋味。”
刘栖梧小心咬了一口,滚烫的芝麻馅流出来,甜得她眯起眼:“好吃。”
顾九阙看着她,眼中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柔和。
远处忽然传来喝彩声——是杂耍班子在表演喷火。刘栖梧看得入神,没注意脚下,绊了一下。
顾九阙及时扶住她。他的手握住她的手腕,温暖,有力。
“当心。”
刘栖梧站稳,脸有些红:“谢、谢谢顾相。”
喷火的表演结束了,人群开始散去。顾九阙看看天色:“该回宫了。”
回程的马车上,刘栖梧抱着那盏兔子灯,忽然问:“顾相小时候,也这样逛灯会吗?”
“嗯。父亲牵着臣的手,母亲抱着妹妹。”顾九阙看向窗外,“后来...就再没逛过了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因为要做顾九阙。”他说得轻描淡写,“丞相不能有太多烟火气。”
刘栖梧心中一涩。
“那今晚...”
“今晚不做丞相。”顾九阙回头看她,烛光中,他的眉眼格外柔和,“今晚只是...带一个想逛灯会的小姑娘,看看她治下的太平盛世。”
刘栖梧鼻子一酸,别过脸去。
马车驶入宫门,灯火渐远。她又变回了女帝,他又变回了丞相。
下车前,顾九阙将兔子灯递给她:“陛下留着玩吧。”
刘栖梧接过,轻声道:“顾相,谢谢你。”
“臣该做的。”他躬身,“恭送陛下回宫。”
她走了几步,回头。顾九阙还站在原地,玄衣融在夜色里,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神。
回到寝殿,刘栖梧将那盏兔子灯挂在床头。烛光摇曳,映着墙上那柄乌木戒尺。
一个管束她,一个温暖她。
都是顾九阙。
她翻开“顾相言行录”,在新的一页上写道:
“正月十五,顾相带朕偷溜出宫看灯会。他给朕买元宵,替朕挡开人群,还说今晚不做丞相。朕忽然觉得,严厉的顾相底下,或许藏着另一个人。一个也会怀念父亲牵手,母亲抱妹妹的顾九阙。”
写到这里,她停笔。
窗外月色如水,上元夜还未尽。
而她心里,有什么东西,正悄悄破土而出。
像那株朱砂梅,在雪地里,一点点,开出花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