腊月二十九,宫里挂上了红灯笼。
刘栖梧从堆积如山的奏折里抬头,揉了揉酸涩的眼睛。宫人正踩着梯子在她窗前挂一盏走马灯——不是顾九阙送的那盏,而是内务府新制的,画着龙凤呈祥。
“陛下,太后宫里送来了年糕。”贴身宫女端着漆盘进来。
刘栖梧瞥了一眼,是八宝年糕,切得整整齐齐,摆成莲花的形状。她没什么胃口,摆摆手:“先放着吧。”
宫女欲言又止,最终还是退下了。
殿内安静下来,只有炭火盆偶尔噼啪作响。刘栖梧拿起那份春闱章程,已经翻看了不下十遍,边角都有些卷了。谢衡拟的章程很细致,细致到连考生如厕的次数都有规定——每日两次,每次不超过一刻钟。
她不禁想,顾九阙当年考试时,是不是也这样掐着时辰如厕?
这个念头让她嘴角微扬。
“陛下想到什么高兴的事了?”温润的声音从门口传来。
刘栖梧抬头,顾九阙正站在殿门口。他今日穿了件暗红色常服,袖口绣着银丝云纹,衬得整个人少了几分威严,多了几分清俊。
“顾相怎么来了?”
“来给陛下送年礼。”顾九阙走进来,从身后拿出一个不大的锦盒。
锦盒是普通的枣木,没有雕花,只上了层清漆。刘栖梧打开,里面是一支紫毫笔,笔杆是温润的墨玉,笔尖染着淡淡的朱砂色。
“这是...”
“臣年少时用过的笔。”顾九阙淡淡道,“第一次殿试,就是用这支笔答卷。如今送给陛下,愿陛下笔下生辉,字字珠玑。”
刘栖梧拿起笔,笔杆还残留着常年摩挲的光泽。她想象着十九岁的顾九阙握着这支笔,在殿试的考卷上挥毫泼墨的样子。
“太贵重了。”她轻声说。
“笔是用来写的,不是供着的。”顾九阙从她手中接过笔,铺开一张宣纸,“陛下试试?”
刘栖梧接过,蘸墨,却不知写什么。
“随便写。”顾九阙站在她身侧,“写心里想的第一个词。”
她凝神片刻,落笔——“平安”。
两个楷字,还算工整。
顾九阙看着那两个字,眼中有什么闪了一下:“陛下希望谁平安?”
“天下人。”刘栖梧放下笔,“顾相呢?新年有什么愿望?”
顾九阙沉默良久,才缓缓道:“臣的愿望,已经实现了。”
“是什么?”
他看向她,却不答,只问:“陛下明日除夕宴,打算穿哪套朝服?”
话题转得生硬,刘栖梧知道他不想说,也不追问:“尚衣局准备了那套绣金凤的。”
“不好。”顾九阙摇头,“那套太过张扬。陛下年纪尚轻,宜素雅些。”
“那穿什么?”
“臣已命尚衣局备了一套月白底绣银龙纹的。”顾九阙从袖中取出一张草图,“龙纹用银线暗绣,远看素净,近看才见威严。”
刘栖梧接过草图,确实雅致又不失庄重。
“顾相连这个都想到了。”
“为臣者,当为君分忧。”顾九阙的语气理所当然。
炭火盆又噼啪一声,殿外传来宫人挂灯笼的说笑声。年味儿隔着窗纸透进来,温温的,软软的。
刘栖梧忽然想起什么:“顾相明日...在哪儿过年?”
按规矩,除夕宴后,大臣们都回府与家人团聚。顾九阙父母早逝,又未娶妻...
“在府中。”顾九阙说得简短。
“一个人?”
“习惯了。”
三个字,轻描淡写,却让刘栖梧心口一紧。她想起自己——父皇母后都不在了,所谓团圆宴,不过是和一群宗亲、朝臣隔着规矩和身份,吃一顿食不知味的饭。
“那...”她鬼使神差地说,“宴后,顾相可愿陪朕守岁?”
话说出口她就后悔了。这不合规矩,顾九阙肯定会拒绝。
可顾九阙只是静静看着她,烛火在他眼中跳动。
“陛下想怎么守岁?”
“就...说说话。”刘栖梧声音小了下去,“或者不说话也行。”
殿内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。
许久,顾九阙才开口:“好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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除夕宴果然如刘栖梧所料,冗长而乏味。
她穿着那套月白朝服,坐在高高的御座上,看着下面推杯换盏的臣子宗亲。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恰到好处的笑,说着吉祥话,眼底却藏着各自的心思。
太后坐在她左下首,偶尔与她低声说两句家常,更多时候是在与几位老王妃叙话。
顾九阙坐在百官之首,自始至终神色平静。有人敬酒,他便饮;无人说话,他便静坐。像一尊玉雕,清冷,遥远。
宴至半酣,刘栖梧按规矩说了几句吉祥话,便借口更衣离席。
她没回寝殿,而是去了西苑的梅林。宫人远远跟着,不敢靠近。
雪又下了起来,细碎的,落在梅枝上,很快积起一层白。那株朱砂梅开得更艳了,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。
“陛下怎么在这儿?”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。
刘栖梧回头,顾九阙不知何时跟了过来。他也脱了那身暗红常服,换了件青灰色大氅,肩上落着雪。
“宴上闷。”刘栖梧实话实说,“顾相怎么出来了?”
“臣也闷。”
两人相视一笑。
“去亭子里吧,这儿冷。”顾九阙引着她往梅林深处的亭子走。
亭子里竟已备好了炭盆、热茶,还有一小碟梅花糕。显然是顾九阙提前吩咐的。
“顾相连这个都准备了?”刘栖梧惊讶。
“猜到陛下会逃席。”顾九阙给她倒茶,“年年如此。”
刘栖梧脸一红:“往年...顾相也知道?”
“嗯。”顾九阙将茶杯推到她面前,“先帝在时,陛下每年除夕宴不到一半就溜走,躲到御花园的假山洞里。先帝每次都假装找不到,其实心知肚明。”
原来父皇都知道。刘栖梧鼻子一酸。
“那时顾相也在宴上?”
“在。臣看着陛下溜走,看着先帝假装寻找,看着最后陛下被嬷嬷从假山洞里哄出来,手里还攥着没吃完的糖。”顾九阙的声音很轻,像怕惊扰了回忆。
刘栖梧不记得这些细节了,只记得假山洞里很黑,但藏着偷拿的点心,就觉得特别甜。
“顾相那时...觉得朕很淘气吧?”
“觉得陛下很真实。”顾九阙看向亭外的雪,“在这宫里,真实是最难得的。”
炭火噼啪,茶香氤氲。远处隐约传来宴会的乐声,缥缈得像另一个世界。
“顾相,”刘栖梧忽然问,“你小时候怎么过年?”
顾九阙沉默片刻:“臣的父亲是教书先生,家中清贫。过年时,父亲会买一小块肉,母亲会做一碗长寿面。一家人围坐,父亲考校功课,母亲缝补衣裳。简单,但暖和。”
“现在呢?”
“现在...”顾九阙看着杯中浮沉的茶叶,“府里也会张灯结彩,厨子会做一桌菜。但一个人吃,总觉得冷清。”
刘栖梧心中那点酸楚又漫上来。她忽然明白顾九阙为什么总在宫里待到很晚——也许不是勤政,只是不想回那个空荡荡的丞相府。
“那以后...”她鼓起勇气,“以后每年除夕,宴后顾相都来陪朕守岁,可好?”
顾九阙抬眼,目光深深:“陛下可知,这话若传出去,会惹来多少非议?”
“朕知道。”刘栖梧握紧茶杯,“但朕是皇帝,朕说了算。”
静默在两人之间蔓延。雪落得更急了,在亭外织成一道帘。
“好。”顾九阙最终应道,“只要陛下需要,臣每年都来。”
远处传来钟声——子时到了。
新的一年。
刘栖梧从袖中取出一个小锦囊:“给顾相的压岁钱。”
顾九阙愣住:“陛下...”
“按民间习俗,长辈要给小辈压岁钱。”刘栖梧将锦囊塞到他手里,“朕是君,顾相是臣,君为臣长,自然该朕给。”
歪理。但顾九阙没有反驳。他打开锦囊,里面不是金银,而是一枚小小的玉扣,刻着平安纹。
“臣没有准备...”
“顾相已经给了。”刘栖梧举起那支紫毫笔,“这是最好的年礼。”
顾九阙看着那枚玉扣,又看看她,忽然笑了。不是平日那种克制的笑,而是真真切切,眼角都弯起来的笑。
“那臣给陛下讲个故事吧,当回礼。”
“什么故事?”
“关于这支笔的故事。”顾九阙拿起那支紫毫笔,“臣殿试那年,其实差点没赶上。”
刘栖梧睁大眼睛:“怎么会?”
“那年大雪,进京的路封了。臣雇的马车陷在雪里,离京城还有三十里。”顾九阙摩挲着笔杆,“臣把行李丢给车夫,只带了这支笔和几块干粮,徒步走了一夜。到京城时,天刚亮,鞋袜都冻在一起,脚上全是血泡。”
他说得轻描淡写,刘栖梧却听得心惊。
“那...然后呢?”
“然后进了考场,手冻得握不住笔。”顾九阙看向亭外大雪,“是监考官给了臣一盆炭火,让臣暖了手,才勉强写完。”
“那位监考官是...”
“是先帝。”顾九阙的声音柔和下来,“先帝微服巡视考场,见臣狼狈,便以普通考官的身份给了臣那盆炭火。后来阅卷时,先帝认出了臣的字,亲自点臣为榜眼。”
原来是这样。
原来顾九阙对先帝的忠诚,对寒门学子的照拂,都始于那一盆炭火。
“所以臣送陛下这支笔,是想告诉陛下——”顾九阙转向她,目光灼灼,“有时候,一点微不足道的善意,可能改变一个人的一生。而为君者,最有能力给出这样的善意。”
刘栖梧心中震动。她忽然觉得,自己好像触摸到了顾九阙冰冷表象下的,一点真实温度。
“朕记住了。”她郑重地说。
雪渐渐小了,东方泛起鱼肚白。除夕过去了,新年的第一天开始了。
顾九阙起身:“该回去了。陛下还要接受朝贺。”
“顾相。”
“嗯?”
“新年快乐。”
顾九阙怔了怔,随即躬身:“陛下也新年快乐。”
他转身要走,刘栖梧忽然叫住他:“顾相,你的愿望...真的实现了吗?”
顾九阙没有回头:“实现了。臣的愿望是——看到陛下平安长大,成为明君。”
他顿了顿,声音轻得像叹息:“这个愿望,正在实现。”
青灰色的身影消失在梅林深处。
刘栖梧站在原地,握着那支紫毫笔,掌心温润。
远处传来第一声鸡鸣。
新的一年,真的开始了。
而她忽然觉得,有顾九阙在的深宫,好像没那么冷了。
哪怕他严厉,哪怕他管束,哪怕他有时候让她气得想哭。
但至少,他是真的在看着她长大。
这就够了。
她收起笔,走出亭子。雪停了,朝阳的金光刺破云层,照在白雪红梅上,一片澄澈的光明。
宫人迎上来:“陛下,该更衣接受朝贺了。”
“嗯。”刘栖梧最后看了一眼梅林,转身。
脚步坚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