年关的脚步近了,宫里的年味儿却压不过另一桩大事——春闱。
这是刘栖梧登基后的第一次科举,朝野上下都盯着。连平日里总有些懈怠的六部衙门,这几日也绷紧了弦。
“陛下,这是今科主考官拟定的名单。”顾九阙呈上一份奏折,“请陛下御览。”
刘栖梧接过,扫了一眼,心中微动。名单上有三位主考官,两位是翰林院的老学士,另一位赫然是——谢衡。
谢衡,御史台大夫,以刚正不阿著称,也是朝中少数敢与顾九阙当面争执的人。
“顾相以为谢大夫合适?”
“最合适不过。”顾九阙淡淡道,“谢衡出身寒门,最懂寒门学子的不易。有他在,那些想走门路的世家子弟,都得掂量掂量。”
这话说得在理,但刘栖梧总觉得哪里不对。顾九阙与谢衡不合是朝野皆知的事,如今主动推举谢衡主考,太不像他的作风。
“陛下若有疑虑,臣可再拟一份名单。”顾九阙像是看穿她的心思。
“不必,就按这个办。”刘栖梧朱笔一挥,准了。
顾九阙告退后,刘栖梧对着那份名单发了会儿呆。她想起昨日去太后宫中请安时,听来的几句闲话。
“栖梧啊,你年纪小,有些事看不透。”太后抿着茶,状似无意,“顾相这些年,提拔了不少寒门官员。看着是公正,可你想想,这些人是谁的门生?”
“母后的意思是...”
“门生故吏,最是牢靠。”太后放下茶盏,“科举是选官的根本,谁掌握了科举,谁就掌握了未来的朝堂。”
当时刘栖梧只当太后多心,此刻却忽然警觉起来。
难道顾九阙推举谢衡,是做个姿态?实则暗中另有安排?
她坐不住了,起身在殿内踱步。走到书架前时,目光落在一个锦盒上——那是顾九阙昨日送来的,说是些闲书给她解闷,她还没打开。
刘栖梧打开锦盒,里面果然是几本书。但最上面一本的封皮有些奇怪,摸起来比普通书册厚。
她心念微动,小心翻开封面,发现书皮内侧有个暗层。抽出里面的东西,是一叠信笺。
第一封的日期是三个月前,顾九阙写给江南某位大儒的。信中恳请对方推荐几位“品学兼优、家世清白”的学子,称“今科取士,当以真才实学为重”。
看起来是封再正常不过的举荐信。
但刘栖梧继续往下翻,脸色渐渐变了。
后面几封信,是顾九阙与几位地方官员的往来。信中详细列出了各地推荐的寒门学子名单,旁注着每个人的家世背景、师承关系,甚至性格特点。
这不是普通的举荐,这是——摸底。
更让她心惊的是最后一封信,日期就在三日前。顾九阙写给谢衡的。
“谢兄台鉴:今科取士,关系国本。兄刚正,必能秉公。然世家盘根错节,恐有动作。附名单一份,皆寒门才俊,兄可留意。若中,当为兄之门生,亦是国之栋梁。”
门生。
太后的话在耳边回响。
刘栖梧捏着信纸的手微微发抖。顾九阙这是要在谢衡眼皮子底下,安插自己的人?
她将信纸按原样放回,合上锦盒,心乱如麻。
顾九阙为什么要让她发现这些?是试探?还是觉得她根本不会发现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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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日早朝,刘栖梧眼下有些青黑。
顾九阙出列奏事时,她盯着他看,想从那张平静的脸上看出点什么。可什么也看不出。
“陛下似乎精神不佳。”退朝后,顾九阙留下,“可是昨夜没睡好?”
“做了个梦。”刘栖梧别开视线,“梦见考场起火,考生们四处逃窜。”
顾九阙眉头微皱:“春闱防火一事,臣已命人仔细排查。陛下不必忧心。”
“朕不是忧心这个。”她忽然抬头,“顾相,若是朕想亲自去贡院看看,可以吗?”
顾九阙愣了一下:“陛下想去贡院?”
“嗯。朕还没见过科举考场是什么样子。”
“这...不合规矩。”顾九阙沉吟,“但若陛下真想看,臣可安排。只是需微服,且不能久留。”
“好。”
两日后,顾九阙果然安排好了。刘栖梧换上寻常富家小姐的衣裳,跟着他从后门进了贡院。
时值考前最后检查,贡院里人来人往。一排排号舍整齐排列,每间不过三尺见方,只能容一人一桌一椅。
“考生要在这里待三天?”刘栖梧惊讶。
“是。吃喝睡都在这里。”顾九阙领着她往里走,“陛下请看,这是誊录处。所有考卷在此由专人重新誊写,避免考官认出考生笔迹。”
“这是弥封处。考卷姓名籍贯处用纸封住,糊名阅卷。”
“这是...”
顾九阙一一讲解,如数家珍。刘栖梧听着,忽然问:“顾相当年科举,也是在这样的号舍里?”
“是。臣那年十九岁,春寒料峭,号舍里冷得像冰窖。”顾九阙停在一条巷口,“臣就在那间。”
他指着一间普通的号舍。
刘栖梧走过去,伸手摸了摸斑驳的木墙。很难想象,如今权倾朝野的顾相,也曾是这万千考生中的一员,在这狭小空间里寒窗苦读。
“顾相当年考了第几名?”
“一甲第二名。”
榜眼。刘栖梧心中震动。寒门出身,一举中榜眼,那是何等才学。
“那时...辛苦吗?”
顾九阙沉默片刻:“辛苦。但比起那些连考场都进不了的寒门子弟,臣已算幸运。”
他转身看着她:“陛下可知,先帝为何重用寒门?”
刘栖梧摇头。
“因为世家大族,利益盘根错节,往往将家族置于国家之前。”顾九阙的声音在空旷的贡院里回荡,“而寒门子弟,没有这些牵绊。他们能依靠的只有朝廷,所以更忠于朝廷。”
“那顾相提拔寒门,也是为了让他们忠于朝廷?”
“是。”
“还是忠于顾相?”刘栖梧终于问出口。
空气瞬间凝固。
顾九阙静静看着她,眼中神色变幻,最后归于平静:“陛下是看了锦盒里的信?”
刘栖梧心一紧:“朕...”
“那些信,是臣故意让陛下看到的。”顾九阙坦白得让她措手不及,“臣想看看,陛下会有什么反应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因为臣想教陛下一课——朝堂之上,没有纯粹的好人与坏人,只有立场与选择。”顾九阙走近一步,“臣确实在培植寒门势力,也确实希望这些人能为臣所用。但更重要的是,他们能为陛下所用,能为大燕所用。”
“那谢衡...”
“谢衡是面镜子。”顾九阙打断她,“有他在,臣做的这些事才显得光明正大。陛下想想,若臣暗中操作,何须留下那些信?又何须让谢衡主考?”
刘栖梧愣住了。
是啊,若真想舞弊,何须留下证据?何须用最刚正的谢衡?
“那顾相到底...”
“臣在做一场实验。”顾九阙看向那一排排号舍,“用今科科举,试一条新路——让寒门与世家公平竞争的路。这条路很难,需要有人在前方铺路,也需要有人在后方监督。臣是铺路的人,谢衡是监督的人。”
他收回目光,重新看向她:“而陛下,是决定这条路要不要继续走下去的人。”
刘栖梧心中翻江倒海。她忽然觉得,自己从未真正看懂过顾九阙。
他严厉,却也会给她糖糕。
他掌权,却将部分权力分给她。
他培植势力,却将证据摆在她面前。
“顾相不怕朕因此猜忌你?”
“怕。”顾九阙承认,“但更怕陛下永远活在猜忌中,却不知为何猜忌。今日带陛下来此,看这些号舍,是想让陛下明白——每一个从这里走出去的考生,都可能成为未来的臣子。而陛下要做的,不是猜忌他们背后有谁,而是看他们能为大燕做什么。”
风穿过贡院的巷道,发出呜呜的声响。
刘栖梧站在那条狭长的巷子里,忽然觉得自己也站在一条路上。前方迷雾重重,身后是深宫高墙。而顾九阙,既是指路人,也是路上最大的那道坎。
“朕明白了。”她轻声说,“春闱的事,朕会看着。顾相怎么做,朕也会看着。”
“这就够了。”顾九阙微微躬身,“臣告退。”
他转身要走,刘栖梧忽然叫住他:“顾相。”
“陛下还有何吩咐?”
“那锦盒里的信...朕会烧掉。”
顾九阙回头,眼中终于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:“谢陛下。”
他走了,青袍在贡院的长巷里渐行渐远。
刘栖梧站在原地,许久未动。
她忽然想起很小的时候,父皇曾抱着她说:“栖梧,为帝者最难的,不是分辨忠奸,而是在忠奸难辨时,依然敢用敢信。”
那时她不懂。
现在,她好像懂一点了。
回宫的马车上,刘栖梧闭目养神。掌心早已不疼了,但那三道戒尺的痕迹,仿佛刻进了心里。
不是伤痕,是印记。
提醒她,这深宫之中,这朝堂之上,每一步都要慎重。
也提醒她,那个打她手心的男人,在用他自己的方式,教她如何做一个皇帝。
哪怕那方式让她疼,让她疑,让她夜不能寐。
车帘外,京城街市熙攘。有考生在书局前排队买墨,有货郎挑着年货叫卖。
这是她的大燕,她的子民。
而她,要学着去守护这一切。
从看懂那一封封信开始,从理解顾九阙的“实验”开始。
车到宫门,刘栖梧睁开眼,眼中已是一片清明。
“去,把谢衡呈上来的那份春闱章程拿来。”她吩咐宫女,“朕要再看一遍。”
这一次,她要真正看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