腊月二十,大寒。
连日大雪让整个皇宫都裹在一片素白中。刘栖梧盯着窗外,手里无意识地转着那枚京郊大营的调兵符。顾九阙给她的这块令牌,精致得像个玩具——能看,不能用。
“陛下,丞相来了。”宫女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提醒。
刘栖梧立刻坐直身子,将令牌收进袖中。顾九阙走进来时,肩上还带着未化的雪屑,手中却拿着一个她从未见过的紫檀木长匣。
“臣给陛下带了份功课。”他将木匣放在御案上,打开,里面是一柄乌木戒尺,约莫两指宽,尺身光滑如镜,透着常年使用的温润光泽。
刘栖梧心里咯噔一下:“这...做什么用的?”
“检查陛下这几日批阅奏折的成果。”顾九阙的语气平静无波,“臣抽查了十份奏折,陛下批错三处,敷衍五处,只有两处合格。”
她脸一红,想起这几日确实有些懈怠——年关将近,宫里忙着准备除夕宴,她也就跟着偷懒了。
“那也不用...”她盯着那戒尺,声音渐小。
“陛下可还记得,上月江南赈灾案时,臣说过什么?”顾九阙取出戒尺,“为帝者,一字一句皆关民生。陛下的一个‘准’字,可能让数万百姓受益;一个‘否’字,也可能断送良策。”
戒尺轻轻搁在案上,发出沉闷的声响。
“今日这三处错误,臣逐一与陛下讲解。每讲完一处,陛下需伸手领罚。”顾九阙翻开第一份奏折,“这是工部请修黄河堤坝的折子,陛下批的是‘准,拨银二十万两’。”
刘栖梧点头:“这有何错?”
“错在数目。”顾九阙指向奏折附带的预算明细,“臣核算过,实际只需十五万两。多出的五万两,若按往年惯例,至少有二万两会流入某些官员的私囊。”
她愣住了。
“陛下可知,这二万两能养活多少受灾百姓?”顾九阙的声音沉了下去,“臣罚陛下,不是因为陛下故意犯错,而是因为陛下的‘不经心’,可能纵容了贪腐。”
戒尺被拿起。
刘栖梧咬着唇,慢慢伸出右手。指尖在轻微颤抖。
“掌心向上。”顾九阙纠正她的姿势。
她照做,闭上眼睛。预想中的疼痛却没立刻落下。
“第一下,罚陛下疏忽政务。”顾九阙的声音在头顶响起,“陛下要记住,您笔下的每一个字,都有重量。”
“啪!”
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殿内格外刺耳。掌心瞬间火辣辣地疼,刘栖梧倒抽一口凉气,眼眶立刻红了。
“不准收手。”顾九阙的声音依旧平稳,“还有两下。”
他继续讲解第二处错误——一份关于边疆军粮调拨的折子,她批的时候没注意到时间差,可能导致前线断粮三日。
“第二下,罚陛下思虑不周。”戒尺再次落下,比第一下更重。
刘栖梧疼得闷哼一声,左手死死抓住衣角,掌心已经红肿起来。
第三处错误是关于科举改革的,她批了个“再议”,却不知道这个“再议”可能让寒门学子又等三年。
“第三下,罚陛下优柔寡断。”最后一下落下时,刘栖梧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。
不是委屈,是疼,也是羞愧。
顾九阙放下戒尺,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:“这是清凉膏,敷上会好些。”
刘栖梧缩回手,掌心红肿发烫,三道红痕清晰可见。她别过脸不接药瓶,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。
“陛下觉得委屈?”顾九阙在她面前蹲下,与她平视。
“...没有。”声音带着哭腔。
“那为何哭?”
“疼...”
顾九阙轻轻拉过她的手,她挣扎了一下,没挣脱。清凉的药膏涂在火辣的掌心,带来一阵刺痛后的舒缓。
“臣第一次挨先生戒尺时,也哭了。”他忽然说。
刘栖梧抽了抽鼻子,抬眼看他:“顾相...也挨过打?”
“嗯,七岁那年。”顾九阙仔细地为她涂药,“背错了《论语》里的一句,手心挨了三下。那时觉得先生真是世上最严厉的人。”
“后来呢?”
“后来才知道,先生的严厉,是希望我们这些寒门学子能靠真才实学出人头地,不必再看权贵脸色。”顾九阙涂完药,却没有立刻松开她的手,“陛下,臣今日的严厉,与当年那位先生并无不同。”
刘栖梧看着自己被小心握住的右手,掌心涂了药膏,被他的手指虚虚托着。这个总是冷硬如铁的男人,此刻的动作却轻柔得不可思议。
“朕知道...”她小声说,“朕只是...有点难受。”
不是疼得难受,是那种被戳破疏漏、看到自己不足的难受。
顾九阙沉默片刻,忽然从袖中取出另一件东西——一个小油纸包,打开,是几块梅花形状的糖糕,还冒着热气。
“这是西苑梅花上的雪水熬的糖,做的糕。”他将油纸包推到她面前,“甜的。”
刘栖梧愣愣地看着糖糕,又看看他,忽然破涕为笑:“顾相这是...打一巴掌给颗糖?”
“是。”顾九阙坦然承认,“巴掌要让陛下记住教训,糖要让陛下知道,臣虽严厉,却非无情。”
她拿起一块糖糕,咬了一口。清甜的梅花香在口中化开,混着一点点雪的凛冽。
“好吃。”
“那就多吃点。”顾九阙起身,“今日的功课还没完。剩下的五份敷衍的奏折,陛下需重批一遍。臣陪着。”
刘栖梧看着掌心还未消退的红痕,又看看那些奏折,最后看向顾九阙:“顾相会一直这样陪着朕吗?”
“在陛下不再需要臣陪之前,会的。”
殿外又飘起雪,殿内烛火通明。刘栖梧重新执笔批阅奏折,每写几个字,就忍不住瞥一眼身旁的顾九阙。
他正专注地审阅她刚写的内容,侧脸在烛光中显得柔和了些。那柄戒尺就放在他手边,乌沉沉的,却不再让她害怕。
批到一半,她忽然轻声说:“顾相。”
“嗯?”
“谢谢你。”
顾九阙笔尖一顿,没抬头,只淡淡应了声:“陛下专心。”
可刘栖梧分明看见,他嘴角极轻地弯了一下。
那一晚,她批奏折到很晚。顾九阙也陪到很晚。
临走时,刘栖梧叫住他:“顾相,这戒尺...能留给朕吗?”
顾九阙回头看她,眼中闪过一丝讶异:“陛下要它做什么?”
“提醒自己。”她摸着还有些刺痛的掌心,“提醒朕,每一笔都要慎重。”
顾九阙看了她许久,终于点头:“好。”
他离开后,刘栖梧拿起那柄戒尺。尺身果然如想象般光滑,边缘处甚至有些磨损——不知是顾九阙小时候用过,还是他用它教过别的什么人。
她将戒尺与那枚调兵符放在一起。一个代表约束,一个代表权力。
然后她翻开那本“顾相言行录”,在新的一页上写道:
“腊月二十,顾相第一次打我手心。很疼。但他也给我涂药,给我糖糕。他说,他的严厉与当年教他的先生并无不同。朕忽然觉得,或许严师,真的能出高徒。”
写到这里,她顿了顿,又添上一行小字:
“他的手很暖,涂药时动作很轻。和拿戒尺时判若两人。”
窗外雪声簌簌,她吹熄蜡烛,却睡不着。
掌心还在隐隐作痛,提醒着今日的教训。可心里某个地方,却像那糖糕一样,慢慢化开一点甜。
原来管教与被管教之间,除了疼痛与畏惧,还能有别的什么。
她不知道那“别的什么”是什么,只觉得,好像没那么讨厌顾九阙的严厉了。
甚至开始觉得,有这样一个人时时盯着、管着,也许不是坏事。
至少在这深宫之中,有个人是真的在为她着想——哪怕方式让她疼,让她哭。
刘栖梧翻了个身,将红肿的掌心贴在微凉的脸颊上。
明日早朝,她一定要好好表现。
至少,不能再让他拿出那戒尺了。
这么想着,她终于沉沉睡去。梦里没有戒尺,只有纷纷扬扬的雪,和雪中那袭青袍的身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