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苑的梅花果然开了。
白雪压枝,红梅点点,在一片素白中绽出惊心动魄的艳。刘栖梧披着那件檀香斗篷,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雪地里,顾九阙始终跟在她身后三步处。
“顾相你看!”她忽然停在一株老梅前,“这花比往年的红。”
顾九阙上前细看:“是陛下登基那年,臣命人从南边移栽过来的‘朱砂梅’,今年第一次开花。”
刘栖梧伸手想碰,又缩回来,怕碰落了花瓣。她侧头看顾九阙,他今日难得没有穿官服,一袭青袍立在雪中,肩上已落了薄薄一层白。
“顾相,”她忽然问,“你移栽这梅花时,可想过它能不能活?”
“想过。”顾九阙抬手拂去枝上积雪,“南花北移,十株里能活一株已是幸事。但若不移,便永远看不到它在北方雪中绽放。”
刘栖梧怔了怔,总觉得这话里有话。
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,雪地上留下两行脚印,一深一浅。刘栖梧忽然童心大起,蹲下身团了个雪球,偷偷看向顾九阙。
“陛下想做什么?”顾九阙早已察觉,嘴角微扬。
“没、没什么。”刘栖梧把雪球藏在身后,脸有点红。她毕竟是皇帝,不该这般孩子气。
顾九阙却弯腰也团了个雪球,轻轻抛给她:“陛下若想玩,臣陪您。”
刘栖梧眼睛一亮,接过雪球,犹豫片刻,轻轻掷向不远处的一棵枯树。雪球在树干上绽开,散成一片雪雾。
她笑了,真正的、十六岁少女的笑,干净得像这场初雪。
顾九阙看着她,眼中有什么东西化开了。
“陛下可知,先帝最爱雪中赏梅。”他忽然开口,“每年初雪,必来西苑。那时您还小,常被裹成个小团子抱来。”
刘栖梧努力回忆,却只有模糊的片段——温暖的怀抱,梅香,还有父皇爽朗的笑声。
“朕...不太记得了。”
“那时陛下才三四岁。”顾九阙缓步向前,“有次趁人不注意,抓了一把雪就往嘴里塞,被先帝发现,好一顿说。”
刘栖梧脸更红了:“顾相怎么连这个都知道?”
“臣那时随侍先帝左右。”顾九阙停在一处亭子前,“也是在这座亭子里,先帝对臣说,‘九阙,你看栖梧,像不像这雪地里的红梅?看似娇弱,却有傲骨。’”
亭内石桌上竟已备好了热茶点心,显然是顾九阙提前吩咐的。两人坐下,茶香混着梅香,在寒风中氤氲开暖意。
刘栖梧捧着茶盏,热气熏着眼:“父皇...还说过朕什么?”
顾九阙沉默片刻:“说陛下聪慧敏感,需有人引导,而非压制。说陛下心善,见不得百姓受苦,这是为君者最宝贵的品质。”
“那顾相为何总是对朕那么严厉?”这是刘栖梧一直想问的,“若父皇希望有人引导而非压制,顾相不该...”
“因为朝堂不是西苑的雪地。”顾九阙打断她,语气严肃起来,“雪地里摔一跤,不过沾一身雪。朝堂上走错一步,可能就是万劫不复。”
他放下茶盏,目光如炬:“臣对陛下严厉,是因为臣见过太多‘宽容’的代价。先帝晚年,对某些大臣过于宽仁,导致贪腐滋生,政令难行。臣不希望在陛下身上重蹈覆辙。”
刘栖梧低下头,茶水的热气扑在脸上:“朕明白...只是有时觉得,顾相看朕,永远只看到‘皇帝’,看不到‘刘栖梧’。”
话音落下,亭内一片寂静,只有雪落梅枝的簌簌声。
许久,顾九阙才轻声说:“臣看到了。”
刘栖梧猛地抬头。
“臣看到陛下批奏折困了会揉眼睛,看到陛下偷懒时会咬笔杆,看到陛下高兴时眼睛会弯成月牙。”顾九阙的声音很轻,像怕惊扰了什么,“正是因为看到了,才更要严厉。因为‘刘栖梧’可以任性,但‘大燕女帝’不能。”
刘栖梧眼眶一热,慌忙低头喝茶掩饰。
“那...顾相眼中的刘栖梧,是什么样的?”她小声问。
顾九阙看向亭外风雪,缓缓道:“像这初开的朱砂梅——需要在风雪中磨砺,才能开出最艳的花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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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晚,刘栖梧回到寝殿,对着那盏走马灯发呆。烛火转动,四季轮回,她忽然想起顾九阙说的“南花北移”。
“娘娘,丞相派人送来的。”贴身宫女捧着一个锦盒进来。
刘栖梧打开,里面是一本手抄的《雪梅诗集》,字迹清峻挺拔,是顾九阙的亲笔。扉页上题着一行小字:
“不经一番寒彻骨,怎得梅花扑鼻香。——与陛下共勉”
她抚摸着那行字,嘴角不自觉扬起。
窗外又飘起雪,她忽然想写点什么,铺开宣纸,却不知从何落笔。最后只画了一枝梅,又在旁边添了个小小的雪人。
画完自觉幼稚,正要收起,却听宫女通报:“陛下,丞相求见,说是有紧急政务。”
这么晚了?刘栖梧忙将画纸盖住:“宣。”
顾九阙快步走入,肩上的雪还未拂尽,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。
“陛下,边关急报。”他递上密信,“北狄趁大雪南下,已连破三城。”
刘栖梧心中一紧,接过密信细看,越看脸色越白:“怎么会...守将是吃素的吗?”
“守将没有问题,是有人泄露了布防图。”顾九阙声音冰冷,“朝中出了内奸。”
“是谁?!”刘栖梧站起身,带翻了桌上茶盏。
顾九阙沉默片刻,吐出三个字:“李崇山。”
兵部侍郎,先帝旧臣,平日最是忠厚模样。
刘栖梧难以置信:“怎么会是他?他...他去年还上折子说誓死效忠...”
“人心易变。”顾九阙从袖中取出更多证据,“臣已暗中调查月余,这是他与北狄往来的密信抄本,还有他最近在京城购置的田产铺面——远超出他的俸禄。”
证据确凿,无可辩驳。
刘栖梧跌坐回椅中,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什么叫“背叛”。这不是奏折上的文字游戏,是真真切切的血与背叛。
“顾相打算如何处置?”
“已派人秘密控制李府,明日早朝当众揭发。”顾九阙顿了顿,“但此事牵连甚广,李崇山在军中、朝中皆有党羽。若处置不当,恐生兵变。”
“那该如何处置才算得当?”刘栖梧声音有些发抖。
顾九阙看着她苍白的脸,放柔了语气:“陛下莫慌,臣已有安排。只是需要陛下配合演一场戏。”
“演戏?”
“对。”顾九阙走近,低声交代,“明日朝堂上,陛下要表现得震惊、愤怒,然后全权交给臣处理。但最后裁决时,陛下要亲口说出‘按大燕律,通敌叛国者,诛九族’。”
刘栖梧手一颤:“诛...九族?”
“陛下心软了?”顾九阙眼神锐利,“李崇山泄露的布防图,已导致边关三千将士战死,上万百姓流离失所。他的一个决定,毁了上万个家。”
字字如刀,扎在刘栖梧心上。
“朕...明白了。”她闭上眼睛,再睁开时,眼中多了几分决绝,“朕会按顾相说的做。”
顾九阙这才缓和了神色:“陛下长大了。”
他告退前,目光扫过桌上被盖住的画纸,顿了顿,终究没说什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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次日朝堂,果然是一场风暴。
当顾九阙拿出证据,当众揭发李崇山通敌叛国时,整个大殿鸦雀无声。李崇山面如死灰,瘫倒在地。
几个与他交好的大臣想要求情,被顾九阙一句“谁再求情,以同谋论处”堵了回去。
刘栖梧坐在龙椅上,看着下面一张张或震惊、或恐惧、或心虚的脸,第一次真正理解了什么叫“帝王孤寂”。
她按顾九阙教的,先是震惊质问,然后痛心疾首,最后将处置权交给顾九阙。
顾九阙当庭宣判,条理清晰,证据确凿。最后看向刘栖梧:“请陛下定夺。”
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。
刘栖梧深吸一口气,起身,一字一句道:“按大燕律,通敌叛国者,诛九族。但——”
她顿了顿,看到顾九阙眉头微皱。
“但念在李崇山曾为先帝效力的份上,九族可免,只诛其直系血脉。其余族人,流放三千里,永不得回京。”
这是她昨夜想了很久的决定——既要立威,又不愿牵连太广。
朝堂上一片哗然。顾九阙深深看了她一眼,躬身道:“陛下圣明。”
退朝后,顾九阙被留下。
“陛下今日为何改主意?”他开门见山。
刘栖梧握紧龙椅扶手:“朕查了史书,诛九族之刑太过酷烈,前朝因此冤死者众。朕不想开这个头。”
“陛下可知,今日的‘仁慈’,可能换来明日更多的背叛?”
“那顾相又可知,今日的‘酷烈’,可能逼得更多人鋌而走险?”刘栖梧第一次直视他的眼睛反驳,“水至清则无鱼,为君者当恩威并施——这是顾相教朕的。”
顾九阙愣住了。
许久,他忽然笑了,不是平日那种克制的微笑,而是真正的、带着欣慰的笑。
“陛下说得对,是臣狭隘了。”
刘栖梧反而不好意思起来:“朕也是...从顾相处学的。”
窗外雪停了,阳光透过云层,照在未化的积雪上,一片刺目的白。
顾九阙看着眼前这个十六岁的少女,忽然意识到,她真的在长大。不再只是需要他时时管教的顽劣女帝,而是开始有自己的思考、自己的决断。
这让他欣慰,也让他...有些失落。
“陛下今日做得很好。”他最终说,“比臣想象得更好。”
刘栖梧眼睛亮了:“真的?”
“真的。”顾九阙从袖中取出一枚令牌,“这是京郊大营的调兵符。从今日起,陛下可以随时巡视军营——当然,需有臣陪同。”
这是军权的一小部分,却是莫大的信任。
刘栖梧郑重接过:“谢顾相信任。”
“不是信任。”顾九阙转身看向殿外阳光,“是陛下赢得了这份权力。”
他离开后,刘栖梧摩挲着冰冷的兵符,心中百感交集。
她走到窗边,看到顾九阙的身影穿过宫道,青袍在雪地中格外醒目。走到一半,他忽然停下,弯腰从雪地里捡起什么。
是一只冻僵的雏鸟。
刘栖梧看着他小心地将鸟捧在掌心,呵气温暖,然后交给随从吩咐着什么。
那么严厉的人,也会对一只小鸟温柔。
她忽然想起什么,回到桌前,掀开那幅画,在雪人旁边添了一个青袍身影。想了想,又在那身影手中画了一只小鸟。
画完,她看着画笑了,笑着笑着,眼角有些湿润。
成长的代价,是看到这世界的复杂与残酷,也是在残酷中,依然能发现那些细微的温柔。
而宫墙内的雪还在化,梅还在开。有些东西在变,有些东西,从未改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