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街灯火如昼,人声鼎沸。
刘栖梧趴在马车窗边,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外面的一切。糖人摊子、说书场、杂耍班子,这些都是她在深宫里从未见过的景象。
“顾相,那个是什么?”她指着街角一个卖花灯的摊位。
顾九阙顺着她的目光看去:“是走马灯。陛下若想看,臣陪您下车。”
刘栖梧惊喜地转头:“真的可以?”
顾九阙点头,命车夫停在一处僻静的巷口。下车前,他从袖中取出一件素色斗篷:“陛下披上。”
斗篷带着淡淡的檀香味,是顾九阙身上常有的气息。刘栖梧乖乖披上,宽大的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,只露出一双灵动的眼睛。
“跟紧臣。”顾九阙伸手虚扶在她身后,保持着恰好的距离——既不会太过亲密,又能随时护住她。
两人混入人群中,刘栖梧像个真正的十六岁少女般,在每个摊子前都要停留片刻。她捏捏面人,摇摇拨浪鼓,最后停在那盏走马灯前。
灯上绘着四季景色,烛火一转,春桃变夏荷,秋菊化冬梅。
“真好看。”她轻声说。
卖灯的是个须发皆白的老翁,笑呵呵道:“小姐好眼力,这灯可是老汉我一笔一笔画的。你看这春景里的梧桐树,象征祥瑞呢。”
刘栖梧闻言,下意识看向灯上的梧桐图案,画得确实精致。
“老伯,这灯我要了。”顾九阙递过银钱。
“好嘞!公子对妹妹真好啊。”老翁边包灯边笑说。
刘栖梧耳尖微红,偷偷瞟了顾九阙一眼。他面色如常,只接过灯递给她:“陛下...小心拿着。”
两人继续往前走,刘栖梧提着灯,心中有种说不出的雀跃。这是她登基以来,第一次不是偷偷摸摸地出宫。
“顾相为何突然准朕出宫?”她忍不住问。
顾九阙看着前方熙攘的人群,声音平静:“陛下昨日抄完《帝王韬略》后,在末尾添了一行批注,说‘治大国如烹小鲜,须知火候,亦须知食材’。臣想,陛下既知理论,也该见见真正的‘食材’。”
刘栖梧想起自己随手写的批注,有些不好意思:“朕只是...随便写的。”
“随便写,却写出了真意。”顾九阙停下脚步,指向不远处一个粥棚,“陛下请看那边。”
粥棚前排着长队,都是衣衫褴褛的百姓。几个僧人打扮的人正在施粥,米香飘得很远。
“今冬严寒,京郊流民增多。”顾九阙低声解释,“朝廷虽拨了赈济粮,但总有疏漏之处。这些寺庙自发设粥棚,解了燃眉之急。”
刘栖梧怔怔看着那些排队领粥的人,有老人,有孩童,个个面黄肌瘦。
“朕...不知道这些。”
“陛下久居深宫,自然不知。”顾九阙语气里没有责备,“但帝王眼中,不能只有奏折上的数字。今日带陛下来此,便是想让您看看,您的一句话、一个决策,会影响多少这样的人。”
一阵寒风吹来,刘栖梧裹紧了斗篷。那斗篷上檀香的味道此刻闻着,竟有些沉重。
“顾相每日处理政务时,都会想到这些人吗?”
“每时每刻。”顾九阙的回答简短而有力。
两人沉默地看了一会儿,顾九阙才道:“该回宫了。明日还有早朝。”
回程的马车上,刘栖梧抱着那盏走马灯,看着窗外渐行渐远的街市灯火,忽然问:“顾相,你二十六岁就当上丞相,不觉得...太累吗?”
顾九阙正在闭目养神,闻言睁开眼,烛光在他眼中跳动:“先帝托付,不敢言累。”
“只是因为这个?”刘栖梧不知哪来的勇气追问,“没有...别的理由?”
马车颠簸了一下,车帘晃动,街灯的光影在顾九阙脸上明明灭灭。许久,他才缓缓道:“臣的父亲,曾是先帝的御史大夫。他一生清廉,临终前只说了一句话——‘为官者,当以百姓为念’。”
刘栖梧第一次听顾九阙提起家事,不由坐直了身子。
“那时臣二十岁,刚入朝为官。”顾九阙的声音很轻,像在说一个遥远的故事,“先帝看中臣,破格提拔。臣接过父亲未竟之志,也接过先帝的嘱托。所以累不累,不重要。”
马车驶入宫门,在寂静的宫道上缓缓前行。
刘栖梧低下头,看着手中的走马灯。烛火透过纸壁,将梧桐的图案映在她掌心。
“顾相,”下车前,她忽然说,“明日早朝,朕会好好听政。”
顾九阙看着她,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:“臣相信陛下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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然而次日早朝,刘栖梧刚生出的一点决心,就被现实击得粉碎。
议到江南水患赈灾款项时,户部尚书与工部尚书当堂争执起来,一个说钱粮不足,一个说工程紧急。几个派系大臣纷纷站队,朝堂上吵作一团。
刘栖梧坐在龙椅上,看着下面唾沫横飞的大臣们,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。
她偷偷看向顾九阙。他站在百官之首,面色沉静,既不参与争吵,也不制止,只冷眼旁观。
直到争吵声渐歇,他才缓缓出列:“二位大人说完了?”
明明声音不大,却让整个大殿瞬间安静。
“户部说钱粮不足,那去年漕运税收盈余三十万两,现在何处?”顾九阙看向户部尚书。
户部尚书额头冒汗:“这...一部分用于边防,一部分...”
“工部说工程紧急,那为何上月巡查回报,堤坝修缮进度只完成三成?”他又转向工部尚书。
工部尚书脸色发白:“是...是民夫不足...”
“好一个民夫不足。”顾九阙从袖中取出一份奏折,“这是江南道监察御史的密报,上面写着,当地官员克扣民夫工钱,导致无人愿意应征。二位大人,可要看看?”
两位尚书噗通跪地,连连叩首。
刘栖梧看着这一幕,心中震撼。顾九阙看似不管,实则一切尽在掌握。
退朝后,她特意留下顾九阙。
“顾相早就知道江南的实情?”
“三日前收到密报。”顾九阙坦然道。
“那为何不当即处理?非要等他们在朝堂上吵起来?”刘栖梧不解。
顾九阙示意她看向殿外还未散尽的大臣:“陛下可看出,今日争吵时,哪些人站在户部一边,哪些人站在工部一边?”
刘栖梧仔细回想,恍然大悟:“你是说...他们在试探?”
“不止试探,也在站队。”顾九阙走近两步,压低声音,“陛下初登基,朝中各派势力都在观望。今日这一闹,正好让臣看清楚,谁与谁是一党,谁又在中间摇摆。”
刘栖梧心中复杂:“所以顾相是故意放任他们吵?”
“为帝者,有时需学会‘看戏’。”顾九阙看着她,“看明白了,才好下棋。”
这话让刘栖梧想起父皇曾说的“帝王术”。那时她觉得神秘莫测,如今却在顾九阙身上看到了具象的演绎。
“那...顾相接下来要如何下这盘棋?”她忍不住问。
顾九阙从袖中取出另一份奏折:“这是臣拟的处置方案。户部工部涉事官员,该降的降,该罚的罚。但最重要的是——”他展开奏折,指着其中一条,“设立赈灾监察使,由陛下亲自指派,直接向陛下汇报。”
刘栖梧睁大眼睛:“朕亲自指派?”
“是。这是陛下树立威信的好机会。”顾九阙将奏折递给她,“人选臣已拟了几个,但最终决定权在陛下手中。”
刘栖梧接过奏折,手指微微颤抖。这是她登基以来,第一次真正参与重要的决策。
“顾相为何...给朕这个机会?”
烛火噼啪声中,顾九阙的声音格外清晰:“因为陛下昨日说,会好好听政。臣相信陛下言出必行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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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日后,刘栖梧在顾九阙的指导下,选定了监察使人选——一位寒门出身、风评刚正的年轻御史。
任命旨意下达时,她在朝堂上第一次感受到了权力的重量。那些原本轻视她的大臣们,看她的眼神多了几分真正的敬畏。
下朝后,刘栖梧心情大好,甚至主动留下补批昨日积压的奏折。
批到一半,她忽然想起什么,抬头问侍立在侧的顾九阙:“顾相,那盏走马灯,朕把它挂在寝殿了。”
顾九阙正在审阅她批过的奏折,闻言笔尖一顿:“陛下喜欢就好。”
“朕每日看着那梧桐图案,就会想起...”她顿了顿,“想起顾相说的,为官当以百姓为念。”
顾九阙抬眼看向她,少女的脸庞在宫灯下泛着柔和的光。十六岁的女帝,终于开始有了帝王的模样。
“陛下能如此想,先帝在天之灵,定感欣慰。”
刘栖梧低下头继续批奏折,嘴角却悄悄扬起。
窗外忽然飘起今冬第一场雪。细碎的雪花落在琉璃瓦上,很快积起薄薄一层。
顾九阙走到窗边,看着漫天飞雪,忽然道:“陛下可想去看看雪景?”
刘栖梧眼睛一亮:“可以吗?”
“批完这些奏折就可以。”顾九阙转身,眼中有一丝难得的温和,“西苑的梅花该开了,雪中赏梅,别有一番意境。”
刘栖梧立刻埋头疾书,效率比平日快了一倍。
顾九阙看着她认真的侧脸,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。
这个他一手管教、处处约束的少女皇帝,正在以他意想不到的速度成长。而这一切,既让他欣慰,又让他隐隐不安。
因为先帝临终前,除了托孤,还说了一句只有他听见的话:
“九阙,栖梧终有一天会完全长大。那时...你要学会放手。”
雪越下越大,覆盖了宫墙,也覆盖了重重心事。
而宫墙内外,有人成长,有人守护,也有人开始计算着放手的时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