裴府,花厅之内,灯火通明,丝竹隐隐。
宴席虽不算极尽奢华,却也精致得体,显示出主人待客的诚意。
吏部侍郎裴坚身着暗红色常服,面容儒雅,亲自举杯,面向我,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推拒的意味:“苏县尉,一路辛苦。老夫先敬你一杯,聊表欢迎之意。”
我连忙起身,微微躬身,双手虚拒,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谦逊与为难:“使不得,万万使不得。裴公官居侍郎,乃朝廷重臣,在下不过一刚刚到任的区区县尉,岂敢劳裴公亲自设宴?这酒,在下实在惶恐,不敢承受。况且……”我略作停顿,露出一丝赧然,“不瞒裴公,无名自幼不善饮酒,沾唇即醉,只怕失态,贻笑大方,那才真是丢人至极了。”
裴坚手持酒杯,并未放下,只是含笑看着我:“苏县尉何必过谦?此乃私宴,不必拘泥官场礼数。何出此言哪?”
坐在下首的温超见状,笑着接口道:“苏县尉莫要推辞了。你可知为何裴公对你青眼有加?”
他见我面露疑惑,继续提示,“你可还记得,今年初春,公主殿下巡幸武功县,在驿站曾丢失过一个镶嵌宝石的沉香木香奁?”
我略一思索,点头道:“记得。当时公主震怒,限令三日破案。幸不辱命,我当夜便设计诱捕了那胆大包天的飞贼,追回了香奁。”此事于我而言,不过是职责所在,并未多想。
温超与裴坚交换了一个眼神,笑道:“所以啊,你明白了吧?公主殿下对你印象极佳,此次你能入长安为官,亦是殿下向吏部举荐之力。”他语气中带着几分“你知我知”的意味。
另一旁的官员元来此时也抚须笑道:“原来苏县尉是得了公主殿下青眼,引荐入京的。真是年少有为,看着年纪不大,处事却如此干练,不愧是师从狄公的高足。怪不得裴侍郎要亲自设宴为你接风,倒是让下官也跟着沾光,一睹苏县尉风采。”
裴坚摆了摆手,语气依旧温和:“好了好了,既是私宴,不必言及公务。既然苏县尉确不善饮,我们也不必强求。”他转头吩咐侍立的婢女,“去,将窖中那西域进贡的葡萄酿取来,此酒甘醇,不易醉人。”
晶莹的琉璃杯中被注入了琥珀色的葡萄美酒,果香四溢。裴坚与其他二位宾客再次举杯,我若再推拒,便是不识抬举了。只得有些不好意思地拿起那杯果酒,正准备硬着头皮饮下,忽听厅外传来一声清脆又带着几分急促的女子声音。
“父亲!”
我循声望去,只见一个身着黑白衣裙的少女提着裙摆跑了进来,看年纪约莫十六七岁,生得明眸皓齿,娇俏可爱,尤其一双眼睛,水灵灵的,此刻却盈满了焦急与倔强。
这便是裴坚的独女,裴喜君了。
她跑至厅中,也顾不得有外客在场,径直对裴坚道:“父亲!您整日关着我也没用,我心意已决,我就要嫁给萧郎!求您成全!”
裴坚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与无奈,放下酒杯,对我和温超、元来苦笑道:“诸位见笑,小女……唉,这癔症怕是又犯了。自月前受了些刺激,便时常如此。”
裴喜君立刻反驳,语气激动:“我没疯!我说的都是真的!就请父亲立刻派人送我去西城,我要与萧郎完婚!”
裴坚眉头紧皱,声音沉了下来:“还说没疯!你那萧郎,萧将军,早已在沙场殉国,战死了!人死不能复生,你莫要再执迷不悟!”
温超与元来面面相觑,低头饮酒,掩饰尴尬,厅中气氛一时凝滞。
裴喜君却似充耳不闻,猛地从袖中掏出一卷画轴,刷地一下在众人面前展开。画上是一位身着戎装、英姿勃发的年轻将军。“好,既然你们都说他死了,”裴喜君泪光盈盈,语气却异常坚定,“那我便与这画像拜堂成亲!此生非他不嫁,求父亲成全!”
我本是旁观,心下对这位痴情小姐有些同情,目光随意地落在那画轴上。
起初我并未觉得有何不妥,只觉得画中将军确实英武。然而,就在我准备移开视线,端起酒杯掩饰尴尬的一刹那,脑中仿佛有电光石火闪过!
我猛地再次转头,目光紧紧锁住那幅画,不自觉地眯起了眼睛。
这画上的男子……这眉眼,这轮廓,这即便在画中也掩不住的几分倨傲神情……
怎么会如此眼熟?
这、这不就是那个几个时辰前还与我针锋相对、脾气坏得像块烙铁的金吾卫中郎将——卢凌风吗?!
我心里顿时觉得无比稀奇,犹如平静湖面被投下一块巨石,波澜骤起。这卢凌风何时改了姓氏,变成了裴小姐口中那位战死沙场的“萧将军”?这究竟是怎么回事?
在我愣神之际,几名闻讯赶来的仆妇战战兢兢地进厅行礼。
裴坚面色不豫,挥袖斥道:“你们是怎么照顾小姐的?竟让她跑到前厅来惊扰宾客!还不赶快扶小姐回房休息!”
仆妇们连忙上前,欲搀扶裴喜君离开。裴喜君拼命挣扎,哭喊着:“别碰我!我不回去!萧郎!我的萧郎!你们放开我!” 挣扎间,她手中的画轴掉落在地,恰好展平。
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幅画,看着画中人与记忆中卢凌风的面容反复比对,心下越发确定——
此人,绝大概率就是卢凌风无疑!只是,他为何要冒充一位已故的将军?
裴坚看着被仆妇半劝半拉带走的女儿,重重叹了口气,整理了一下情绪,转身对我们强笑道:“小女无知,疯言疯语,让诸位见笑了。来,我们继续,继续饮酒。”
然而,经此一闹,宴席的气氛已大不如前。我端着那杯未曾饮下的果酒,心中觉得有些惊讶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