厨房的灯还亮着,从门口看进去,能看到空荡荡的灶台和那个发黄的冰箱。没有人影,没有声音,什么都没有。
他走出卧室,穿过客厅,走进厨房。
厨房里确实没有人。
灶台是干净的,水槽是空的,地面是干净的。唯一的异常是冰箱——冰箱的门开了一条缝,大概五厘米宽。门缝里透出冷藏室的冷气和那点微弱的绿光。
他走到冰箱前,手抓住门把手,准备把门关上。
但冰箱又响了。
这次声音从内壁传出,比刚才更清晰,像有人贴着冰箱内壁说话:
“选人,从她开始。”
罗亦的手僵在门把手上。
冷气从门缝里渗出来,吹在他的手上,很冷,像冬天清晨的空气。
他盯着那条门缝,盯着里面那片黑暗,盯着那点微弱的绿光。几秒后,他用力把冰箱门合上。
“砰”的一声闷响。
冰箱彻底安静了。
罗亦靠在灶台边的柜子上,喘了口气。他的心跳有点快,手心有点出汗。不是因为害怕——他经历过更诡异的事情——而是因为那种无法解释的、毫无逻辑的异常。糖纸上的名字,冰箱里的声音,空房间里的脚步声……这些东西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图景,只能拼凑出一堆问号。
他站直身体,走回卧室。
苏芮翻了个身,从侧躺变成平躺。她的嘴唇动了动,嘟囔了一句什么,声音很模糊,听不清内容。她的睫毛颤了颤,但没有睁开眼。
罗亦把床上的糖纸收拢起来,重新叠好,塞进自己外套的内袋。糖纸很薄,很多,塞进口袋后鼓起一小块,但不算明显。
他坐回椅子上,盯着苏芮的脸看。
她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很小,很苍白,像一张纸剪出来的轮廓。她的呼吸很平稳,胸口微弱起伏,像一只睡着的小动物。
天快亮的时候,罗亦站起身,给苏芮掖了掖被角。他把她露在外面的手臂轻轻放回被子里,把被角塞到肩膀下面。动作很轻,很慢,像在处理一件易碎的瓷器。
然后他走出卧室,轻轻带上门。
他下楼,走出居民楼,走到街上。天还没完全亮,天空是深蓝色的,东方有一线鱼肚白。街道上很安静,只有几个早起的清洁工在扫地,沙沙的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。
街角的早餐摊已经出摊了。摊主是一对中年夫妻,男人炸油条,女人打豆浆,配合默契,动作熟练。罗亦走过去,买了两根油条,两杯豆浆。
“豆浆要甜的还是淡的?”女人问,手里拿着纸杯。
“一杯甜,一杯淡。”罗亦说,“甜的那杯多放糖。”
女人点点头,舀了一勺白糖放进其中一个纸杯,然后开始打豆浆。热豆浆从保温桶里流出来,冲进纸杯,白色的热气在冷空气中升腾。
罗亦付了钱,拎着早餐往回走。
上楼,开门,回到家里。客厅里还是那么暗,那么静。他把早餐放在茶几上,然后轻轻推开卧室门。
苏芮醒了。
她靠在床头,揉着眼睛,头发有些乱。看到罗亦进来,她愣了一下,然后看到茶几上的早餐,脸上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。
“今天能去学校吗?”罗亦问,走进卧室,拿起一杯豆浆——甜的那杯——递给她。
苏芮接过豆浆,摇了摇头。她用另一只手指了指自己脖子上的监测仪——那个黑色的、火柴盒大小的设备,还贴在她的后颈,通过细小的探针连接着她的神经。
“它还没活过来。”她说,声音有些沙哑,像刚睡醒,“屏幕是黑的,没有反应。”
罗亦点点头,拿起另一杯豆浆——淡的那杯——喝了一口。豆浆很烫,带着黄豆的香味,但没有什么甜味。
“休息一天也好。”他说,“期中考试可以补考,身体更重要。”
苏芮吸了几口豆浆。她的嘴唇碰到杯沿,留下一个小小的、湿润的印子。她喝得很慢,很小心,像在品尝什么珍贵的东西。
喝了几口,她突然抬起头,看着罗亦。
“我梦见写了很多名字。”她说,声音很轻,像在说一个秘密。
罗亦手里的油条停在了嘴边。他慢慢放下油条,看着苏芮。
“记得写了谁吗?”他问。
苏芮摇摇头,低下头,用吸管搅动着杯里的豆浆。豆浆表面泛起一圈圈涟漪。
“不记得。”她说,“但我觉得……他们都在等我。”
她顿了顿,抬起头,眼神里有一种罗亦读不懂的情绪——不是恐惧,不是困惑,而是一种……平静的、认命般的坦然。
“等我写完他们的名字。”她补充道。
罗亦没有说话。他站起身,拿起茶几上的空杯子和油条包装纸,走向厨房。他把垃圾扔进垃圾桶,然后打开水龙头,开始洗碗。
水是冷的,冲在手上很凉。他洗得很慢,很仔细,把杯子里里外外都洗干净,把油条包装纸叠好,扔进垃圾桶。
洗到一半,他听见苏芮在身后说:
“爸爸,你会帮我写完吗?”
声音从卧室传来,穿过客厅,传到厨房。声音不大,但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。
罗亦关掉水龙头。
水流停止,水槽里只剩下滴答的水滴声。他站在那里,背对着卧室方向,手撑在水槽边缘,指尖能感觉到不锈钢的冰冷。
“写什么?”他没有回头。
“名单。”苏芮说,“糖纸上的。”
罗亦转过身,用挂在墙上的抹布擦了擦手。然后他走回卧室,站在床边,从外套内袋里掏出那叠糖纸。他找到第一张——淡紫色的那张,写着“林昭”的那张——抽出来,放在苏芮的掌心。
“这个,”他说,声音很平静,“你认识吗?”
苏芮低头看着那张糖纸。她的手指很轻地碰了碰纸面,碰了碰那些字迹。她看了很久,大概有十几秒,然后摇摇头。
“不认识。”她说,“但我觉得她很重要。”
罗亦收回糖纸,重新叠好,塞回口袋。然后他蹲下来,平视着苏芮的眼睛。
她的眼睛很大,很黑,像两汪深不见底的潭水。此刻那潭水里映着房间昏暗的光,映着罗亦的脸,映着某种孩子特有的、单纯的信任。
“我会找到她。”罗亦说。
苏芮点点头。她没有问“为什么要找”,也没有问“找到之后要做什么”。她只是点点头,然后把剩下的豆浆喝完,把空杯子递给罗亦。
“我困了。”她说,声音里带着疲惫。
罗亦接过杯子,放在床头柜上。他替苏芮掖好被子,看着她躺下,闭上眼睛。她的呼吸很快又变得平稳,变得深沉,像是又要睡着了。
他转身,准备离开卧室。
就在他走到门口时,苏芮的声音再次响起,很小,很轻,像一句梦话:
“别让她哭。”
罗亦停在门口。他的手放在门把手上,没有回头。
几秒后,他轻轻带上门。
他站在客厅里,站了很久。然后他掏出手机,再次点开通讯录,找到“林昭”这个名字。
这次他没有犹豫。
拇指按下拨号键。
电话拨通了。
铃声响起——不是彩铃,是最基本的嘟嘟声。一声,两声,三声,四声,五声。
就在罗亦以为会转到语音信箱时,电话被接起来了。
“罗亦?”林昭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,很清晰,很清醒,没有任何刚睡醒的困意,像早就在等这通电话。
“是我。”罗亦说,“有事找你。”
“现在?”
“现在。”
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。罗亦能听到轻微的呼吸声,还有隐约的背景音——像是仪器运转的声音,很轻微,但很有规律。
“地址发你,”林昭说,声音很平静,“半小时后见。”
电话挂断了。
几秒后,手机震动,一条短信进来:【青松路47号,织忆科技研发中心,B栋地下三层,032实验室。门禁密码:7390#】
罗亦盯着那条短信看了几秒,然后把手机塞回口袋。他穿上外套,检查了一下口袋里的东西:糖纸、手机、钱包、钥匙。还有那把藏在腰间的小刀——很小,很锋利,刀刃只有五厘米长,但足够锋利。
他走到门口,穿上鞋,推开门。
下楼时,天已经亮了。阳光从楼道的窗户照进来,在地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。街道上的人多了起来,车流也开始密集,早高峰开始了。
经过便利店时,店员李明站在门口。他看到罗亦,立刻露出笑容,从口袋里掏出一条口香糖,递过来。
“今天店庆,免费赠送。”李明笑着说,眼睛弯成月牙。
罗亦没有停步,也没有看他,只是摆了摆手,继续往前走。
李明的手停在半空,笑容僵了一下,但很快又恢复自然。他转向下一个路人,重复那句话:“今天店庆,免费赠送……”
罗亦没有回头。
他手插在兜里,捏着那张写着“林昭”的糖纸。塑料纸的边缘很薄,很锋利,几乎要割破手指。他捏得很紧,指节都泛白了。
身后传来李明的喊声,隔着一段距离,有些模糊:
“糖纸别扔啊!能换奖品!”
罗亦的脚步顿了一下,但没有停下。他继续往前走,越走越快,汇入早高峰的人流,消失在街道的拐角。
糖纸在他口袋里,随着步伐发出细微的沙沙声。
像某种催促,像某种倒计时。
半小时。
青松路47号。
织忆科技。
B栋地下三层。
032实验室。
门禁密码:7390#。
以及那张糖纸上的名字:林昭。
所有线索指向同一个地方,同一个人。
而苏芮的那句话还在耳边回响:
“别让她哭。”
罗亦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,不知道苏芮为什么这么说,不知道林昭为什么会哭。
但他知道,有些问题必须当面问。
有些真相必须亲眼见。
有些债,必须亲自还。
他加快了脚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