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芮睡着后,罗亦没开灯。
房间里很暗,只有窗帘缝隙透进一点街灯的光,在地板上投下一条苍白的光带。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,身体前倾,手肘撑在膝盖上,盯着床上那个小小的身影。
苏芮侧躺着,被子拉到下巴,只露出一张苍白的脸。她的呼吸很轻,很匀,胸口随着呼吸微弱起伏。枕边的监测仪屏幕是黑的,没有任何数字或曲线,像一块彻底死去的电子垃圾。
罗亦坐了大概十分钟。
然后他伸出手,探了探苏芮的额头。温度正常,不烫也不凉。他又用手指轻轻碰了碰她的鼻尖——呼吸的气流很稳定,带着孩子特有的、温热的气息。
他收回手,站起身,动作很轻,几乎没有声音。他走到厨房,从橱柜里拿出一个玻璃杯,打开水龙头,接了半杯水。水是冷的,自来水,带着氯气的味道。他把杯子拿回卧室,轻轻放在床头柜上。
杯底碰到木制桌面,发出轻微的“咔”一声。
苏芮没醒。
她的眉头微微皱着,像是在做一个不太愉快的梦,但呼吸依然平稳,身体依然放松。
罗亦站在床边,又看了她几秒,然后转身走出卧室,轻轻带上门。
客厅里更暗。他没有开灯,径直走向沙发。苏芮的背包就扔在沙发上,黑色的双肩包,侧面挂着一个小兔子挂饰,毛茸茸的,一只耳朵已经掉了。那是她七岁生日时,妈妈送的礼物。妈妈死后,这个挂饰就再也没离开过她的书包。
罗亦拿起背包,放在茶几上。他拉开主拉链——拉链有点卡,他用力一扯,拉链齿崩开一道口子。背包里的东西哗啦一下散在茶几上:几本小学五年级的课本,封面画着卡通图案;一个粉红色的铅笔盒,盖子已经裂了;几张皱巴巴的试卷,数学、语文、英语,分数都不高,在及格线边缘;还有几支断了头的铅笔,几块橡皮,一把塑料尺子。
课本下面,压着一叠糖纸。
不是一张两张,是一叠。大概有二三十张,花花绿绿,各种颜色,各种品牌。有水果硬糖的透明玻璃纸,有牛奶糖的锡箔纸,有巧克力糖的金色包装纸。每张糖纸都被仔细地展开、抚平、叠得整整齐齐,边角对齐,像一套精心收藏的邮票。
罗亦拿起那叠糖纸。
很轻,几乎没有什么重量。糖纸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微弱的反光,像一堆彩色的小镜子。
他一张张摊开,放在茶几上。
第一张是红色的,透明玻璃纸,原本包着草莓味硬糖。背面用圆珠笔写着一个名字:王建国。字迹很稚嫩,笔画歪斜,但写得很用力,笔尖把纸都划破了。
第二张是金色的,锡箔纸,原本包着巧克力。背面写着:李秀英。
第三张是绿色的,玻璃纸,柠檬味硬糖。背面写着:张建军。
第四张、第五张、第六张……
一个接一个的名字。
有些字写得大些,有些写得小些,有些工整些,有些潦草些,但都透着一股孩子的认真劲儿——那种想把字写好的、小心翼翼的认真。有些名字的笔画太重,把糖纸都戳破了,留下一个个细小的孔洞。
罗亦数了数。
十七张糖纸,十七个名字。
他一个都不认识。
这些名字很普通,像任何一个城市居民名录里会出现的名字:王建国,李秀英,张建军,刘红梅,赵志刚,孙丽华……没有任何特别之处,没有任何关联性。就像从电话簿里随机抄下来的十七个人。
但为什么写在这些糖纸上?
为什么藏在书包最底下?
为什么叠得这么整齐,像收藏什么宝贝?
冰箱突然嗡了一声。
声音很大,比平时启动时的嗡嗡声大了至少一倍。在寂静的客厅里,这声音格外刺耳。罗亦转头看向厨房方向。冰箱在厨房的角落里,从客厅看不到,只能看到厨房门框和里面的一片黑暗。
他坐着没动。
几秒后,冰箱又响了一次。
这次声音变了——不是持续的嗡鸣,而是断续的、有节奏的嗡鸣。嗡——停——嗡——停——嗡嗡——停。像某种编码,像摩斯电码。
罗亦站起来,走向厨房。
他走得很慢,脚步很轻,几乎没有声音。走到厨房门口,他停了一下,看着里面那片黑暗。冰箱的门缝透出一点微弱的、绿色的光——那是冷藏室照明灯的光,很暗,但在完全黑暗中足够显眼。
他伸手,按下门边的电灯开关。
灯亮了。
厨房很小,很旧,墙壁上的瓷砖已经发黄,灶台上积着薄薄一层油污。水槽是空的,很干净,没有水,也没有碗碟。灶台也是干净的,没有锅,没有调料瓶。整个厨房看起来不像经常使用的样子,更像一个摆设。
冰箱是老式的双门冰箱,白色的漆面已经泛黄,门把手上缠着几圈透明胶带,勉强固定着松动的把手。
罗亦走到冰箱前,手搭在门把手上。
冰箱的声音停了。
彻底的安静。连那种低沉的、几乎听不见的运行声都消失了。整个厨房,整个房间,只剩下他自己的呼吸声,和远处街道上偶尔传来的汽车声。
他等了几秒。
然后,冰箱重新响起。
这次不是嗡鸣,而是声音——人声。不是从外面传来的,是从冰箱内部传出的,透过厚厚的隔热层,变得沉闷、扭曲,但依然能分辨出字句:
“债务清单。”
三个字,很清晰。
罗亦的手还搭在门把手上,指尖能感觉到冰箱外壳冰冷的温度。他没有开门,也没有退后。他只是站在那里,听着。
声音又重复了一遍:“债务清单。”
然后停了。
罗亦转身,快步走回客厅。他抓起茶几上的那叠糖纸,一张不落,全部攥在手里。糖纸很薄,很多,在他手里发出细微的摩擦声。
他走回卧室,轻轻推开门。
苏芮还在睡,姿势没变,眉头依然微微皱着。
罗亦在床沿坐下,把糖纸摊开在床上——在苏芮身边,但没有碰到她。他把糖纸按顺序排好,从第一张到第十七张,排成一排,像一副摊开的扑克牌。
然后他盯着那些名字看。
第一个名字:林昭。
糖纸是淡紫色的,透明玻璃纸,原本应该包着葡萄味硬糖。名字写在背面,圆珠笔,蓝色,字迹很用力,“昭”字的最后一笔几乎把纸划破。
林昭。
罗亦的手指停在那张糖纸上。他捏起那张纸,举到眼前,透过糖纸看房间里的光线。紫色的透明塑料扭曲了视野,让一切都染上一层不真实的紫晕。
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。
不是电话,是短信的震动——短促的、连续的两下。罗亦掏出手机,屏幕亮起,显示一条新信息:
【苏芮班主任:罗先生,苏芮明天能来上课吗?这周要期中考试,缺课会影响成绩。】
他盯着那条信息看了几秒,没有回复。他退出短信界面,点开通讯录,手指在屏幕上滑动,找到“林昭”这个名字。
号码是七年前存的。那时候他们还经常联系——因为工作,因为案件,因为一些需要合作的事情。后来联系越来越少,最后彻底断了。但号码一直没删,像一件不知道该不该扔的旧物,留在通讯录的角落里,积着灰。
他的拇指悬在拨号键上方。
没有按下去。
厨房传来脚步声。
很轻,很慢,像有人踮着脚走路。脚步声从厨房门口传来,穿过客厅,停在卧室门外。不是幻觉——罗亦能清楚地听到那种细微的、鞋底摩擦地板的声音。
他放下手机,站起身,悄声走到卧室门口。
他没有立刻开门,而是把耳朵贴在门板上,听外面的动静。
脚步声停了。
几秒钟的寂静。
然后脚步声再次响起,这次是往回走,走回厨房。步伐比刚才快了一些,但依然很轻。
罗亦轻轻拧开门把手,推开一条缝。
客厅里空无一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