男孩依然在笑,依然在挥手,但他的眼睛……他的眼睛是睁着的,但眼神是涣散的,没有焦点。他的嘴角还挂着笑容,但那笑容是僵硬的,是凝固的,像一张面具贴在脸上。他的身体一动不动,连呼吸的起伏都变得微弱。
他像一尊雕像,一尊微笑着的、僵硬的雕像。
苏芮——那个意识的凝聚点——蹲在了地上。
不是真的蹲,但那种“蹲下”的意念传递过来,那种崩溃的、无力的、绝望的姿态。她开始哭,不是出声的哭,是那种无声的、剧烈的颤抖。她撕扯着笔记本,纸页从她“手”里飞出来,一张,两张,三张……像一群白色的蝴蝶,在走廊的空气中飘散。
每张纸上都写着字。
不同的字,不同的愿望。
有的字迹工整,像认真练习过的:“我想让妈妈开心”。
有的字迹潦草,像匆忙写下的:“我想让爸爸别喝酒”。
有的字迹歪斜,像孩子初学写字:“我想让小狗回家”。
有的字迹模糊,像被泪水打湿过:“我想让奶奶别死”。
纸页在空中飘散,落在走廊的地面上,落在护士的脚边,落在男孩母亲的面前,落在轮椅的轮子下面。
空脑者的声音从旁边一间病房的心电监护仪里传出来。
那台监护仪原本应该监控病人的心率、血压、血氧,屏幕上是跳动的曲线和闪烁的数字。但此刻,屏幕变成了一片雪花点,然后出现一行字,同时扬声器里传出声音——经过电子处理,干涩,平稳,没有任何情感波动:
“救一个,毁一群。选吧。”
声音在走廊里回荡,清晰,冰冷,像一把手术刀,切开所有虚假的温暖。
罗亦站在那里,看着飘散的纸页,看着僵硬的男孩,看着崩溃的母亲,看着空白的笔记本。
然后他动了。
他走到苏芮身边,从她“手”里抽出那支钢笔——不是真的钢笔,但那个意识的载体。他握住它,感受着笔杆的冰凉,感受着笔尖的锋利。
然后他走到男孩的轮椅边,蹲下身。
男孩的眼睛还睁着,眼神还是涣散的,嘴角还挂着那个僵硬的笑容。他的嘴唇动了动,发出微弱的声音,像梦呓:
“猫……猫毛蹭得我痒……”
声音很轻,很模糊,但罗亦听清了。
罗亦翻开男孩病床上挂着的病历夹,找到一张空白的背面。他握着笔,笔尖悬在纸面上方。
他没有写“站起来”。
没有写“康复”。
没有写“忘记痛苦”。
他写了一个词:
遗忘
不是删除,不是抹去,是“遗忘”。
遗忘瘫痪后的每一天。
遗忘复健的疼痛——那种撕裂肌肉、拉伸韧带的剧痛。
遗忘针头的冰冷——那种刺入皮肤、注入药物的刺痛。
遗忘母亲半夜的哭声——那种压抑的、绝望的、在黑暗里独自流淌的眼泪。
遗忘所有“成为残疾人”之后的记忆。
保留那天晚上的猫,保留那天晚上的温暖,保留那天晚上纯粹的快乐。
但遗忘之后的一切。
笔尖划过纸面。
墨水渗透纤维。
字迹在空白处浮现,清晰,工整,像一份正式的医疗记录。
罗亦写得很慢,很认真,每一笔都带着思考,每一划都带着重量。他不是在随意涂写,他是在“书写”——用他的能力,用他的意志,用他对记忆的理解和掌控。
他写过很多次记忆回溯,写过很多次感知连接,但这是他第一次主动“书写”记忆。
第一次主动修改一个人的过去。
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。
他知道这代表着什么。
但他没有停。
笔尖继续移动,继续书写。一个字,又一个字,一行,又一行。他在构建一个新的记忆框架,一个只包含“温暖”和“猫”的记忆框架,一个剔除了所有痛苦和绝望的记忆框架。
当最后一个字写完,笔尖离开纸面。
男孩闭上了眼睛。
那个僵硬的笑容从嘴角消失了。他的身体放松下来,头微微侧向一边,像睡着了。他的呼吸变得平稳,变得深沉,胸口随着呼吸均匀起伏。
心电监护仪上的曲线恢复了正常。
心率68,血压112/74,血氧98%。所有数值都在正常范围,所有曲线都在平稳跳动。
走廊里的人陆续回神。
护士眨了眨眼,看了看手里的药单,又看了看轮椅上的男孩,似乎记起了自己要做什么。她推起轮椅,继续往前走,嘴里低声念叨着:“307床,换药……”
那个抓住床栏问“今天星期几”的病人松开了手,躺回床上,闭上眼睛,像是突然累了。
那个拍打手机的家属发现手机屏幕又亮了,日期和时间都正常显示。他松了口气,把手机塞回口袋。
男孩的母亲扑到轮椅边,抓住男孩的手,贴在脸上。她能感觉到男孩手心的温度,能感觉到男孩平稳的呼吸。她的眼泪流下来,但这次是释然的眼泪。
“烧退了……”她喃喃自语,声音里带着哭腔,也带着欣慰,“烧退了……太好了……”
她抬起头,看向罗亦,眼神里充满了感激,虽然她可能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,甚至可能不记得自己刚才为什么恐慌。
罗亦没有看她。
他把笔塞回苏芮手里——那个意识的载体。然后他合上病历夹,递给刚才那个护士。护士接过病历夹,愣了一下,然后点点头,说了声“谢谢”,转身推着轮椅离开了。
苏芮——那个意识的凝聚点——还蹲在地上。
她抬起头,看向罗亦。她的瞳孔缩得很紧,眼睛里充满了震惊、恐惧、困惑,还有某种……无法形容的情绪。
“你替她写了。”她说,声音在颤抖,像在寒风中冻得发抖。
“嗯。”罗亦说。
“你会变成什么?”她问,声音更轻,更像一句耳语,“主动书写记忆……主动修改过去……这和她做的事情有什么区别?只不过她是无意识的,你是故意的。只不过她是出于善意,你是出于……出于什么?”
罗亦没有回答。
他伸出手,拉起苏芮。他的手很稳,很有力,拉着她站起来,拉着她转身,拉着她往外走。
空脑者的声音从走廊尽头的消防栓玻璃后面传出来。
消防栓的玻璃门反射着走廊的灯光,也反射着空无一人的墙壁。但声音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,清晰,平稳,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讽刺:
“第一次主动覆写,感觉如何?比忍着轻松吧?不用克制,不用挣扎,不用看着别人受苦却无能为力。只要动动笔,就能改变现实,就能拯救一个人,就能让痛苦消失。这种感觉……很诱人,是不是?”
罗亦没有停步。
他继续往前走,拉着苏芮,穿过走廊,走向医院大门。
苏芮拽住了他的袖子——不是真的袖子,但那种“拽住”的意念传递过来。
“爸爸,”她说,声音里带着恐慌,“别再写了。”
罗亦的脚步顿了一下。
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,看了看那支不存在的笔,看了看那个不存在的笔记本。
“由不得我,”他说,声音很平静,平静得可怕,“也由不得你。”
他们走出医院。
天阴着,云层很厚,像一块灰色的毛毯盖在城市上空。空气很冷,风吹过来,带着湿润的气息,像要下雨。
便利店店员站在门口。
还是那个李明,穿着深绿色的工作服,脸上挂着职业性的笑容。他看到罗亦和苏芮走过来,立刻从口袋里掏出两颗糖——是那种最便宜的、透明塑料纸包装的水果硬糖。
他递过来,笑容灿烂:“今天店庆,免费赠送。”
罗亦接了。
两颗糖,一颗红色包装,草莓味;一颗绿色包装,苹果味。塑料纸在手里沙沙作响。
他把绿色的那颗塞给苏芮——那个意识的凝聚点。
“含着。”他说。
然后他剥开红色的那颗,放进自己嘴里。糖很硬,很甜,甜得发腻。甜味在嘴里扩散,覆盖了舌头,覆盖了味蕾,但也压不住喉咙深处泛起的那股苦味。
那股苦涩,像墨水的味道,像医院消毒水的味道,像某种无法洗掉的、深入骨髓的味道。
女儿小声问:
“下次课是什么?”
她没有问“刚才发生了什么”,没有问“你做了什么”,没有问“我会怎么样”。她只问了这个问题,像一个认真听课的学生,问下一节课的内容。
罗亦含着糖,感受着甜味和苦味在口腔里混合。
“等通知。”他说。
女儿低下头,开始嚼糖。塑料纸在她“手”里发出细微的声响。她嚼得很慢,很仔细,像在品尝什么珍贵的东西。
苏芮跟在他们后面,监测仪的屏幕彻底黑了。
不是关机,不是没电,是彻底的黑——没有任何显示,没有任何数字,没有任何曲线。像一块死去的电子垃圾,贴在她的后颈。
但罗亦知道仪器没坏。
是女儿的能力暂时耗尽了。
刚才那次“覆写”——或者叫“修正”,或者叫“干预”,随便叫什么——消耗了她太多的能量。她的意识变得虚弱,变得涣散,需要时间恢复。
就像一个人跑完一场马拉松,需要坐下来喘口气。
他摸了摸口袋,摸到了另一颗糖。
是刚才便利店店员给的,他接了两颗,只吃了一颗,另一颗还在口袋里。糖的包装纸很光滑,边缘很锋利。他捏着那颗糖,捏得很紧,但没有拿出来,没有吃。
空脑者的笑声从街角的监控探头里飘下来。
不是通过扬声器,更像是直接出现在脑海里——他侵入了城市的监控网络,或者用了别的什么方法。笑声经过电子处理,干涩,刺耳,像金属摩擦的声音。
“糖吃完前,”他说,声音里带着明显的讽刺,“记得教她怎么选人。毕竟,你们不可能救所有人。总要选一些,放弃一些。总要决定谁值得救,谁不值得。总要学会……怎么当神。”
笑声渐渐远去,消失在街道的嘈杂声中。
罗亦继续往前走,苏芮跟在后面,女儿的意识体在身边漂浮。
糖在嘴里慢慢融化,甜味越来越淡,苦味越来越浓。
他捏着口袋里的另一颗糖,捏得越来越紧。
他知道,有些事情已经改变了。
有些事情再也回不去了。
从他在病历背面写下“遗忘”两个字的那一刻起,从他主动干预记忆、修改现实的那一刻起,有些事情就再也回不去了。
他不再是那个只负责“读取”记忆的旁观者。
他成了那个“书写”记忆的参与者。
而参与,意味着责任。
意味着选择。
意味着不得不做。
他抬头看了看天空。
云层更厚了,天色更暗了,像一场大雨即将来临。
他加快了脚步。
口袋里那颗糖,被他捏得几乎要碎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