女儿在医院门口停住了。
她的手攥着笔记本的边缘,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,整个笔记本都在她手里微微颤抖。那是那本牛皮纸封面的笔记本,封面已经有些磨损,边缘起了毛边。此刻被她紧紧抓在手里,像抓着什么救命的东西,又像抓着一块烧红的铁。
罗亦站在她身边,没有催她。
他从背包里拿出监测仪——那个黑色的、火柴盒大小的设备。他掀起女儿后颈的衣领,把监测仪贴在她颈椎第三节的位置。探针刺入皮肤,连接神经节点,轻微的刺痛之后,屏幕亮起。
数值跳得很快。
比地铁那次还要急。
红色曲线——神经活性——在屏幕顶端疯狂震荡,几乎没有一刻是平稳的。黄色曲线——情绪波动——像地震仪的记录笔,画出剧烈的锯齿。绿色曲线——认知稳定度——已经跌破了安全线,还在持续下跌。数字在疯狂跳动:心率127,血压158/92,皮质醇水平是正常值的四倍。
监测仪发出低沉的预警音,不是警报,但那种持续的、有节奏的“嘟——嘟——”声,比警报更让人不安。
“进去。”罗亦说,声音很平静。
女儿摇头。
她的笔尖抵在笔记本的纸页上,圆珠笔的笔珠压在纸面上,压出一个小小的凹痕。墨点从笔尖渗出来,在纸上晕开一小片黑色的污渍,像一滴眼泪在扩散。
“他记得猫,”她说,声音很小,很轻,带着一种奇怪的平静,“不记得腿。”
她顿了顿,抬起头,看向医院的大门。大门是自动玻璃门,很宽,很亮,能看见里面宽敞的大厅、明亮的灯光、来来往往的医护人员和病人。
“我写的。”她说,声音依然很轻,但每个字都很清晰,“那天晚上,他在公园里喂猫。很多猫围着他,蹭他的腿,他笑得很开心。后来他站起来想走,踩到了什么东西——一块石头,或者别的——摔倒了。摔得很重,脊椎受伤,医生说可能再也站不起来了。但那天晚上……那天晚上我经过公园,我看到那些猫,我看到他笑得很开心。我想让他记住那个,记住那个开心的瞬间。所以我写了,在他的记忆里,我写了:‘那天晚上有很多猫,很温暖’。但我没有写他摔倒,没有写他受伤,没有写他现在……现在这个样子。”
她的声音开始颤抖。
笔尖在纸上滑动,又写下一行字。字迹很歪,很乱,墨水渗开,但能看清:
我想让他记住温暖
写完,她看着那行字,看了很久,然后抬起头,看向罗亦。
“但我写错了,”她说,“我让他记住了温暖,但我也让他……忘记了疼痛。他现在记得那天晚上有很多猫,记得那天晚上很温暖,但他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坐轮椅,不记得自己为什么站不起来。他记得‘温暖’,但忘记了‘为什么需要温暖’。这不对……这不对……”
她的声音破碎了,像一块玻璃被砸碎。
罗亦没有说话。他伸出手,抓住女儿的手腕——不是真的手腕,但抓住了那个意识的凝聚点。他的手很稳,很有力。
然后他拉着她,走进医院。
走廊很长,很宽,地面是米黄色的大理石,擦得很亮,能映出模糊的人影。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味,混合着药物、清洁剂、还有某种医院特有的、无法形容的沉闷气息。
一个护士推着轮椅从对面走过来。
轮椅上坐着一个男孩,大概十二三岁,很瘦,脸色苍白,身上盖着一条浅蓝色的毯子,毯子下面,双腿的位置很平坦,像什么都没有。
男孩看到他们,眼睛亮了一下。
他认得苏芮——或者说,他认得那个经常出现在罗亦身边的女孩。他抬起手,挥了挥,脸上露出一个笑容。那笑容很纯粹,很干净,没有任何杂质,像阳光下的泉水。
“姐姐!”他喊道,声音有点虚弱,但很清晰,“那天晚上公园里有好多猫!它们围着我,蹭我的腿,好暖和!你也看到了,对吧?”
苏芮——那个意识的凝聚点——剧烈地颤抖了一下。
她没有应声。她的笔从“手”里滑落,掉在地上,发出轻微的“啪嗒”声。圆珠笔在地上滚了几圈,停在墙角。
监测仪的警报声响了。
不是预警,是最高级别的警报。尖锐的、刺耳的蜂鸣声在走廊里回荡,盖过了所有其他声音。屏幕上的所有曲线全部飙红,所有数字疯狂跳动,警告框一个接一个弹出:
【神经活性超限·紧急干预建议】
【情绪风暴警告·扩散风险高】
【认知污染检测·建议隔离】
罗亦弯下腰,捡起那支笔,也捡起了那个笔记本。笔记本摊开着,最新一页上,墨迹还没有完全干透。他看到那一行字:
我想让他站起来
字迹很重,很用力,笔尖几乎划破了纸背。墨水的颜色很深,在米黄色的纸张上像一道伤口。
罗亦直起身,看向那个男孩。
男孩还在笑,还在挥手。他的眼神很清澈,很明亮,没有任何阴影,没有任何痛苦。他记得那天晚上的猫,记得那天晚上的温暖,记得那天晚上的一切美好。
但他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坐轮椅。
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站不起来。
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。
这时,整层楼的灯光闪了一下。
不是停电,不是故障,只是很短暂的一下闪烁——所有日光灯管同时暗了一瞬间,然后又亮起来。很短暂,大概只有零点几秒,但足够让所有人都注意到。
护士停下了脚步。
她推着轮椅,停在走廊中央。她低下头,看着自己手里的药单——一张打印的纸张,上面列着各种药物名称、剂量、用法。她盯着那张纸,眼神有点空,像在努力回忆什么,又像突然忘记了什么。
旁边的病房里,一个病人抓住床栏,大声问:“今天星期几?今天星期几?”
声音里带着恐慌。
另一个病房里,家属掏出手机,想查看日期,但手机屏幕一片漆黑,按什么键都没有反应。他摇晃手机,拍打手机,但屏幕依然黑着。
男孩的母亲——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,穿着朴素的衣服,眼圈很深——从走廊尽头的医生办公室冲出来。她脸色惨白,嘴唇发抖,声音因为恐惧而变得尖锐:
“医生!医生!我儿子……我儿子刚才还能动手指!刚才还能眨眼!现在……现在他……他不动了!他……他好像……好像……”
她说不下去了。
因为她看到了轮椅上的男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