收音机在书包里没有再响。
但罗亦知道她醒着。那种细微的、持续的意识存在感,像背景噪音一样缠绕在他的神经末梢——不是干扰,不是侵入,更像是一种……体温。一个活着的、呼吸的、思考的存在,就在那里,在他背着的双肩包的侧袋里,在那台老旧的、外壳磨损的收音机里。
苏芮把监测仪重新贴在他后颈。仪器底部的探针刺入皮肤,连接神经节点,轻微的刺痛感之后,是熟悉的冰凉。屏幕亮起,曲线图跳出来。
数值比昨天稳定了些。
红色曲线——神经活性——在正常范围内波动,没有突破警戒线。黄色曲线——情绪波动——虽然仍有起伏,但振幅减小了。绿色曲线——认知稳定度——保持在安全区域。
但波动频率更高了。
曲线不是平稳的波浪,而是密集的、细小的锯齿。像心电图上的房颤,规律但混乱,稳定但不平静。
“她准备好了?”苏芮问,眼睛盯着监测仪的屏幕。
“没有。”罗亦说,刷了地铁卡,闸机挡板打开,“但她得学。”
他们站在地铁入口的台阶上方。下面是巨大的地下空间,穹顶高悬,日光灯管投下惨白的光。早高峰的人流像潮水一样涌来,从各个入口汇聚,涌向闸机,涌向站台。脚步声、交谈声、广播声、行李箱轮子滚过地面的声音,混合在一起,形成一种沉闷而持续的轰鸣。
闸机旁的屏幕突然闪了一下。
那是一块用来显示列车时刻表和广告的液晶屏,悬挂在闸机上方。画面原本是某款新手机的广告:光滑的屏幕,精致的机身,模特笑容灿烂。但画面突然卡住,然后变成一片雪花点。
几秒后,雪花点消失,屏幕变成纯黑色。
空脑者的声音从屏幕内置的扬声器里漏出来——经过电子处理,干涩,平淡,但每个字都很清晰:
“带孩子上战场?你比净忆局还狠。”
罗亦没理他。他穿过闸机,走进站台。
女儿的意识体跟在他身后三步远。
不是真的“身体”,不是可见的形态,但罗亦能感觉到——那种存在感变得更具体了,像一个看不见的人,走在他身后,脚步很轻,像怕踩碎什么。她能感觉到她的呼吸——不是真的呼吸,是意识流动的节奏,像潮汐一样起伏。
车厢门开了。
人群立刻涌进去。上班族、学生、老人、带孩子的主妇——所有人都挤向那扇打开的门,像沙丁鱼涌向唯一的出口。有人被推搡,有人被踩到脚,有人低声抱怨,有人大声喊“让一让”。
一个背着巨大登山包的年轻人挤进车厢时,肩膀撞到了罗亦身后的那个“存在”。
没有实质的碰撞——因为那个“存在”没有实体。但女儿的意识体剧烈地波动了一下,像被石头砸中的水面。她能感觉到那种拥挤,那种压迫,那种人与人之间毫无距离的、令人窒息的距离。
一个穿西装的中年男人挤到她“身边”——或者说,挤到罗亦身边,因为看不到她,所以他的身体几乎要穿过她的“存在”。他手里拎着公文包,另一只手拿着手机,嘴里还在抱怨:
“操,又他妈要迟到,这个月的全勤奖又没了……”
他的声音很响,带着烦躁和愤怒。他说话时,手肘无意间挥动,擦过了女儿意识体的“耳侧”——不是真的擦过,但那种情绪、那种能量的波动,像一记耳光抽在她脸上。
她没有躲。
也没有抬头——如果她有头的话。她只是“存在”在那里,承受着这一切。
但罗亦感觉到了:她的意识在收缩,在紧绷,像一只受惊的刺猬,把所有的刺都竖起来。他能感觉到她攥紧了什么东西——不是真的手,不是真的笔记本,但那种“攥紧”的意念,通过神经链接传递过来。
苏芮站在罗亦斜前方,背对着他,但监测仪的数据实时传输到她手腕上的微型显示器上。她低头看了一眼,低声报出数据:
“神经活性上升百分之十五,情绪抑制稳定,但压力指数在累积。”
罗亦没有回应。他侧过身,用身体挡住了那个穿西装的男人可能继续挥动的手臂。这个动作很细微,几乎没人注意到——他只是调整了一下站姿,让自己的半个身体挡在了女儿意识体的“前方”。
男人没有察觉,继续低头看手机,嘴里还在嘟囔。
列车启动,驶入隧道。
第二站,更多的人涌进来。
车厢已经满得几乎站不住脚,但每到一站,还是有新的人挤进来。人们像沙丁鱼一样贴在一起,呼吸着彼此呼吸过的空气,感受着彼此身体的温度和汗水。
一个小孩——大概四五岁,被妈妈抱着——突然哭闹起来。
“我要坐!我要坐!”小孩尖声哭喊,声音刺耳。
抱着他的妈妈——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,脸色疲惫,眼袋很深——试图安抚:“宝宝乖,没有座位了,妈妈抱着你……”
“我不要!我要坐!我要坐!”
小孩的哭闹声越来越大,手脚乱挥,打在旁边的人身上。周围的人皱起眉头,有人露出厌烦的表情,有人转过脸去,假装没看见。
女人终于失去耐心,声音提高了八度:
“闭嘴!再闹我就把你扔出去!”
声音尖锐,刺耳,带着压抑的愤怒和疲惫。那不是威胁,更像是一种崩溃前的呐喊。
女儿的呼吸变重了。
不是真的呼吸,但那种意识流动的节奏变得急促,变得混乱。罗亦能感觉到她“看”着那个哭泣的小孩,“看”着那个崩溃的母亲,“看”着周围那些冷漠或厌烦的脸。
收音机里传来纸张被捏皱的声响。
很清晰,那种纸张在用力握紧下变形、摩擦的沙沙声。她没有拿出笔记本——笔记本在书包里,物理上不存在于她的“手”中。但这种声音,是她意念的投射,是她情绪的外化。
罗亦回头看了一眼。
不是真的“看”——他看不到她。但他转过头,对着身后的空气,声音很平静:
“写下来。”
沉默。
然后,他能感觉到笔尖悬在纸页上方,颤抖着,犹豫着,没有落下。
她摇头——不是真的摇头,但那种“拒绝”的意念传递过来。
她不想写。
或者说,她不知道怎么写。
第三站,列车再次停下,车门打开,又一批人涌进来。
这次,车厢广播出现了故障。
不是完全没声音,而是卡住了——重复播放同一句提示音:“列车运行中,请站稳扶好,注意安全。”那句话一遍又一遍地播放,音调一模一样,节奏一模一样,像一个卡住的唱片,一个陷入死循环的程序。
起初,没人注意。
但重复了十遍、二十遍、三十遍之后,乘客开始烦躁。
有人拍打扶手,发出沉闷的砰砰声。有人高声打电话,声音盖过了广播:“我在车上了!信号不好!你说什么?”有人低声咒骂:“这破广播能不能关了?”
烦躁在蔓延。
像病毒一样,从一个乘客传染到另一个乘客。空气变得沉重,呼吸变得急促,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“不耐烦”。
女儿的意识体开始剧烈波动。
监测仪发出轻微的警示音——不是警报,是预警。苏芮低头看了一眼手腕上的显示器,眉头皱起。
“压力指数突破一级警戒线。”她低声说,“她在积累情绪能量,像在蓄力。”
罗亦没有说话。他能感觉到,她能感觉到周围所有人的烦躁、愤怒、焦虑。那些情绪像潮水一样涌向她,冲击她,淹没她。她没有实体,所以无法“感受”温度、触觉、疼痛。但她能“感受”情绪——那些最原始、最强烈、最不加掩饰的情绪。
然后,她落笔了。
不是真的笔,不是真的纸。但那种“写”的意念,像一道闪电,划破意识的黑暗。
罗亦“看到”了那行字。
不是用眼睛,是用某种更深层的感知。那行字出现在他的脑海里,歪歪扭扭,笔画颤抖,但每一个字都带着强烈的情绪:
想让所有人闭嘴
字写完的瞬间,车厢瞬间安静。
不是逐渐安静,不是声音变小,是瞬间的、绝对的、彻底的安静。
广播的故障提示音消失了。
拍打扶手的声音消失了。
高声打电话的声音消失了。
低声咒骂的声音消失了。
甚至连呼吸声都消失了。
车厢里,所有人——大概五十多个乘客——同时陷入了一种诡异的静默。他们的动作还在继续:有人张嘴,似乎在说话,但没有声音传出;有人挥手,似乎在表达什么,但动作无声;有人掏出手机,似乎在查看消息,但屏幕没有亮起。
绝对的静默。
像有人按下了静音键,把整个世界调成了无声模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