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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愿的课

记忆狩猎

“你没让她动手。”苏芮站在他身后三步远的地方,监测仪还拿在手里,屏幕上的曲线开始缓慢回落,“这是对的。”

罗亦没有立刻回答。他的手指还在抚摸狗的头顶,动作很缓,很有节奏。

“不是对不对的问题。”他说,声音很低,只有蹲在旁边的狗和苏芮能听见,“是她能不能承受的问题。如果今天她动手了,修改了那个男人的记忆,让他变成爱狗的人,让他温柔地对待这条狗……她会得到什么?一瞬间的满足感,一种‘我拯救了它’的虚假成就感。但然后呢?然后她会知道,只要她想,她可以修改任何人的记忆,可以操纵任何人的行为,可以让世界按照她的意愿运转。那个‘然后’,比现在这个‘不救’要危险一万倍。”

监测仪又响了。

这次不是尖锐的蜂鸣,而是低沉的、持续的嘟嘟声。屏幕上,红色曲线又开始上升,黄色曲线剧烈震荡,绿色曲线跌破新低。数字跳动得更疯狂了。

苏芮皱眉,盯着数据看了几秒。

“再这样下去,她的意识会被反噬撕裂。”她说,语速加快,“压抑比释放更伤人,罗亦。尤其是对她这样的存在——能力是本能的一部分,就像呼吸。你让她憋住不呼吸,时间长了,要么憋死,要么会突然大口喘气,吸进比平时多几倍的空气。而她现在‘吸’的,是你我的神经能量,是这个街区所有人无意识散发的情绪波动。她在用这些东西填补‘克制’带来的空虚感。但这就像用毒品缓解戒断反应,只会让下一次更糟。”

罗亦的手停在狗的头顶。狗睁开眼睛,看着他,眼神里有一种说不出的依赖。

“那就让她学会疼。”罗亦说,声音依然很低,“不是身体的疼,是心里的疼。眼睁睁看着,却不能动手的疼。明知道可以改变,却必须克制的疼。那种疼会刻进她的意识里,变成一道边界——‘我可以,但我不应该’。那道边界,比任何抑制器、任何阻断器都管用。”

广告屏又闪了一下。

汽车广告再次卡住,雪花点出现,然后变成纯黑背景上的白字:

英雄主义?围观的人连看都不看,你还指望她当救世主?

字停留了三秒,消失。

罗亦没有理会广告屏。他低头看向书包侧袋,收音机还露在那里,指示灯微弱地闪烁。

“你看见什么,”他说,声音很平静,像在陈述一个事实,“写下来。别改,别动,就写。写那个男人的样子,写那条狗的样子,写路人的反应,写你自己的感受。一个字一个字写,别省略,别美化,就写真实的样子。”

收音机沉默了很久。

街角的风吹过,卷起地上的落叶和灰尘。远处传来汽车驶过的声音,还有隐约的人声。公园里很安静,只有风吹过灌木丛时枝叶摩擦的沙沙声。

然后,收音机里传来一声抽泣。

很短,很轻,但清晰可闻。接着是第二声,第三声,声音越来越大,最后变成压抑不住的哭泣。不是嚎啕大哭,是那种憋了很久、终于憋不住的、带着颤抖和哽咽的哭。

纸页被泪水打湿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出来——那种独特的、纸张吸水后变软的细微声响。笔尖停了,不再写字。

“爸爸……”

女儿的声音从收音机里传出来,带着明显的颤抖,像在寒风中冻得发抖的孩子。

“我是不是坏人?”

声音很轻,很轻,轻得几乎被电流杂音淹没。但那句话里的重量,压得人喘不过气。

罗亦的手还放在狗的头上。狗似乎感觉到了什么,抬起头,舔了舔他的手心。

“不是。”罗亦说,声音很稳,没有任何犹豫,“坏人不会因为不救人而哭。坏人不会因为看着一条狗受苦而难受。坏人不会一遍遍写‘想改’,又一遍遍划掉。坏人不会问自己是不是坏人。只有好人——真正的好人——才会为‘做不到’而痛苦。”

苏芮调出监测仪的数据面板,放大其中一个图表,指给罗亦看。

“情绪污染指数在下降。”她说,手指在屏幕上滑动,“从刚才的峰值下降了百分之三十七。她的情绪输出在减弱,对周围环境的影响在减小。但神经负荷还在上涨——涨得更快了。她在用更多的神经能量来压制情绪,来控制冲动。这就像……在伤口上绑止血带,血是止住了,但组织在坏死。”

屏幕上,代表神经负荷的紫色曲线一路飙升,已经突破了图表的上限。

“那就让它冲。”罗亦说,手从狗的头上移开,站起身,“冲出来之前,先让她知道代价。知道‘冲出来’会有什么后果,知道‘克制住’会有什么代价。两边都看清楚,然后自己选。”

广告屏又闪了一下。

这次画面没有完全变黑,而是叠加了一层半透明的文字,覆盖在汽车广告的画面上:

你们教她忍,可世界不教别人忍。她今天忍一次,明天就会有人死在她面前,她还得忍。后天、大后天、每一天,都会有人受苦,都会有不公,都会有她‘伸手就能改变’的事。你们能让她忍多久?一辈子?直到她疯掉,或者直到她终于明白:所谓道德,不过是弱者给自己套上的枷锁?

文字停留了五秒,然后淡去,广告恢复正常。

罗亦转身,面向那个广告屏。

屏幕很大,有三米宽,两米高,安装在街角的建筑外墙上。屏幕上的汽车还在飞驰,无声地,在虚拟的道路上奔向一个永远到不了的远方。

“那就让她记住每一次忍的滋味。”罗亦对着屏幕说,声音不高,但每个字都很清晰,“记住那种无能为力,记住那种愧疚,记住那种‘我本可以但我没有’的自我拷问。不是为了让她当英雄,是为了让她知道自己是谁——一个有能力的人,一个能选择的人,一个在面对‘可以’和‘应该’的冲突时,必须做出决定的人。而这种决定,就是‘人’和‘神’的区别。神想做什么就做什么,人必须思考该不该做。”

收音机里的哭声小了一些。

变成了抽泣,断断续续的,带着鼻音。笔尖又动起来了,在湿透的纸页上写字。声音很模糊,听不清在写什么,但能听出笔画的用力——很重,很慢,像在刻字。

一个穿校服的女孩从街角走过来。

她大概十二三岁,背着粉红色的书包,扎着马尾辫,手里拿着一个塑料袋。她经过公园时,看到了灌木丛下的狗,停下了脚步。

她蹲下身,从塑料袋里掏出半根火腿肠——是那种最便宜的火腿肠,红色的塑料包装,已经撕开了。她把火腿肠递到狗面前。

狗抬起头,看着她,又看了看火腿肠,犹豫了几秒。然后它慢慢凑过去,小心翼翼地咬住火腿肠,退后几步,开始吃。

女孩笑了。

她伸出手,轻轻摸了摸狗的头。动作很温柔,很短暂,只停留了三秒。然后她站起来,拍了拍手上的灰,转身走了。

没有停留,没有回头,就像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。

收音机里的笔尖停了。

抽泣声也停了。

“她走了。”女儿的声音从收音机里传出来,很小,很轻,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——有释然,有欣慰,还有一丝淡淡的、说不出的失落。

“嗯。”罗亦应了一声。

“我没改她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

“我没让她来,没让她喂狗,没让她摸它。她自己来的,自己做的。”

“是。”

“可是……我难受。”女儿的声音又开始颤抖,“我看到那个男人踢狗的时候,我想让他消失。我看到路人不看狗的时候,我想让他们都停下来。我看到小孩被拉走的时候,我想让他妈妈改变主意。我……我想让所有人都爱它,都帮它,都对它好。”

罗亦站在公园里,风吹过他的衣角,扬起地上的灰尘。

“那就记着。”他说,“把这种难受记在心里。记住它的形状,记住它的重量,记住它让你喘不过气的感觉。以后每次想动手之前,先想想今天的难受。问问自己:你想用一时的满足,换一辈子的后悔吗?你想用‘我能做到’的权力,换‘我应该做’的判断力吗?”

苏芮收起监测仪,设备屏幕暗下去。她把设备塞回背包,拉上拉链。

“下次测试,”她说,看向罗亦,“换个人多的地方。地铁站,商场,十字路口——看她能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,面对更复杂、更直接的刺激,依然不动手。”

“不用等下次。”罗亦说,转身走出公园,“明天就去地铁站。早高峰,人最多的时候。”

空脑者的嗤笑声从广告屏里传出来——这次有声音,经过电子处理,干涩刺耳:

嗤——

然后信号断了。

广告屏彻底恢复正常,汽车广告的声音也恢复了:激昂的音乐,充满诱惑力的男声旁白,宣传着那辆车的性能和豪华。

罗亦和苏芮离开公园,走上回家的路。

经过那家便利店时,店员李明又站在门口。这次他没有拿口香糖,只是站在那里,微笑着看着每一个路过的行人。他的笑容很标准,很职业,但也透着一种说不出的空洞。

一个老人经过便利店。

老人大概七十多岁,头发花白,背有些驼,手里拎着一个布袋子。李明看到他,立刻上前一步,递过去一条口香糖。

“今天店庆,免费赠送。”李明笑着说。

老人停下脚步,看了李明一眼,又看了看他手里的口香糖。然后他摇摇头,摆摆手:

“不用了,谢谢。”

声音很温和,但很坚定。

李明愣了一下。

他的笑容僵在脸上,手停在半空,眼神里闪过一丝困惑——很短暂的困惑,像电脑程序遇到了无法处理的指令。然后他收回手,退回店里,动作有些僵硬。

老人继续往前走,消失在街角。

收音机里,女儿小声问:

“他为什么没改?”

罗亦把手插进口袋,指尖碰到神经抑制器冰凉的边缘,碰到收音机温热的塑料外壳。

“因为你没碰他。”他说,脚步没有停,“那个老人的拒绝,是他自己的选择。店员没有试图修改他的记忆,没有试图影响他的决定——因为你在克制。你克制了,他就只能接受现实。而现实是:不是所有人都会接受免费的东西,不是所有人都会被‘善意’打动。这就是‘不愿意’——每个人说‘不’的权利。能力不是万能的,也不是必须用的。有时候,‘不用’比‘用’更需要力量。”

女儿没有再说话。

但收音机里传来纸张翻页的声音。一页纸被翻过去,然后是笔尖落在新的一页上,开始写字。沙沙的,缓慢的,认真的声音。

她在写日记。

罗亦继续往前走。街道两旁的灯一盏盏亮起,投下昏黄的光。影子在脚下拉长又缩短,缩短又拉长。

他知道,下一课该教她什么是“不得不忍”。

也知道,那一课会比今天更痛。

因为“不愿意”只是选择,而“不得不忍”是别无选择。

而教一个神学会接受“别无选择”,可能比教她毁灭世界更难。

夜色深沉。

新京市的街道在灯光下延伸,像一条条发光的血管,在城市庞大的躯体里缓慢搏动。

而在某条血管的某个角落里,一条瘦弱的狗蜷在灌木丛下,舔着嘴里残留的火腿肠味道。

一个女孩的背影消失在街角。

一个老人拒绝了免费的口香糖。

一个店员站在便利店里,看着空荡荡的门口,脸上还挂着那个僵硬的微笑。

所有这些,都没有被改变。

所有这些,都保持着它们原本的样子。

痛苦的样子,温暖的样子,冷漠的样子,真实的样子。

而这,可能就是“人”的世界,最残酷也最珍贵的地方——它不完美,但它是真的。

罗亦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,摊开掌心。

手心里,还残留着狗舌头舔过的、那种粗糙而温暖的触感。

他握紧拳头,继续往前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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