收音机在书包侧袋里响了一声。
不是音乐,不是话语,只是一个简短的电子提示音——嘀。声音很小,但在安静的街角,清晰得刺耳。罗亦背着那个黑色双肩包,拉链没有完全拉上,侧袋露出收音机的一角。塑料外壳在路灯下泛着黯淡的光。
女儿没有说话。
但罗亦知道她在等。等一个指令,一个允许,一个哪怕只是暗示性的点头。她的意识缠绕在他的神经周围,像藤蔓缠绕树干,细微的颤动通过某种难以言说的链接传递过来——紧张,不安,还有压抑着的冲动。
苏芮站在他身边,手里拿着一个巴掌大小的黑色设备。设备表面是哑光的,边缘有细密的散热孔。她掀起罗亦后颈的衣领,把设备贴在他颈椎第三节的位置——就在情绪阻断器芯片的旁边。设备底部伸出几根细如发丝的探针,刺入皮肤,连接神经节点。
动作很快,很专业,没有一丝犹豫。
设备屏幕亮起。
蓝色的背景,上面跳动着几条曲线:一条红色的,代表神经活性;一条黄色的,代表情绪波动;一条绿色的,代表认知稳定度。还有一行不断变化的数字,显示着实时的心率、血压、皮质醇水平。
曲线原本是平稳的,像几条懒洋洋的蛇,在屏幕中央缓慢起伏。
然后突然变了。
红色曲线猛地向上窜升,几乎要顶到屏幕顶端。黄色曲线剧烈震荡,像地震仪的记录纸。绿色曲线则急速下跌,跌破警戒线。数字开始疯狂跳动:心率从72跳到98,血压从118/76跳到142/89,皮质醇水平翻了三倍。
监测仪的警报声响了。
不是那种刺耳的尖叫,而是低沉、持续的蜂鸣。声音不大,但穿透力极强,在寂静的街角回荡。屏幕上跳出一个红色的警告框:【神经活性超限·建议立即干预】。
苏芮按住仪器,拇指在侧面的按键上操作了几下,调出详细数据界面。她盯着那些数字和图表,看了几秒,然后抬头看向罗亦。
“她的神经活性压到临界点了。”苏芮说,声音平静,但语速比平时快,“抑制器和阻断器都在工作,但她还是在积累压力。就像大坝后面的水,水位在持续上涨。再这样下去,要么大坝崩塌,要么……她会开始从其他途径寻找出口。”
罗亦没说话。
他的目光越过街道,看向对面那个小公园。
公园很小,大概只有半个篮球场那么大,中间是一个圆形的花坛,花坛里种着几株枯萎的月季。花坛旁边有一条长椅,木制的,漆皮剥落,露出下面灰黑的木质。
长椅上坐着一个人。
男人,三十岁左右,穿着黑色夹克,牛仔裤,脏兮兮的运动鞋。他低着头,双手捧着手机,拇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。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,照出一张疲惫、麻木的脸。
他脚边趴着一条狗。
黄色的土狗,很瘦,肋骨清晰可见,皮毛脏乱打结,左后腿有点瘸。它趴在男人脚边,头搁在前爪上,眼睛望着男人,尾巴轻轻摇动——不是欢快地摇,是那种小心翼翼的、带着讨好的摇。
男人没有看狗。
他一直盯着手机。过了几分钟,他似乎刷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,嘴角扯出一个短暂的笑容。然后他放下手机,抬起头,伸了个懒腰。
狗以为主人要动了,立刻站起来,尾巴摇得更用力了些。
男人低头看了狗一眼。眼神里没有厌恶,也没有喜爱,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漠然。然后他抬起右脚,用鞋尖踢了狗的侧腹。
动作不重,甚至可以说很轻——就像踢开脚边的一块小石头。
但狗还是被踢得踉跄了一下。它没有叫,没有躲,只是缩了缩身体,然后退后几步,钻进了长椅旁边的灌木丛底下。它在灌木丛里蜷缩起来,头埋在爪子间,耳朵贴着地面,眼睛透过枝叶的缝隙,依然看着男人的方向。
男人重新坐下,拿起手机,继续刷。
仿佛刚才那一脚,只是无意识的一个动作,和呼吸、眨眼一样,不需要思考,也不值得记住。
收音机里传来呼吸声。
很轻,很浅,但能听出来是女儿的声音。她似乎屏住了呼吸,然后又慢慢呼出来,再吸进去。呼吸的节奏很乱,时快时慢,时深时浅。
监测仪的警报声立刻变得更加尖锐。屏幕上的红色曲线又往上窜了一截,数字疯狂跳动,警告框开始闪烁。
苏芮按住仪器,手指在按键上快速操作,调整参数。“她在努力克制。但克制本身就在消耗她的神经能量。这就像……让你憋住不打喷嚏,时间越长,越难受,最后要么打出来,要么头晕眼花。”
罗亦依然没说话。
他只是盯着那条狗。狗还蜷在灌木丛底下,身体微微颤抖——不知道是因为冷,还是因为害怕,或者两者都有。它的眼睛透过枝叶的缝隙望着外面的世界,那双眼睛里没有愤怒,没有怨恨,只有一种深沉的、无法言说的困惑。
它在困惑什么?
为什么会被踢?自己做错了什么?为什么主人不爱自己?
空脑者的声音突然从路边的一个广告屏里冒出来。
广告屏原本在播放一则汽车广告:流线型的车身,光滑的漆面,驾驶者在空旷的道路上飞驰,脸上洋溢着自由的笑容。但画面突然卡住,然后变成一片雪花点。几秒后,雪花点消失,屏幕变成纯黑色,只有正中央出现一行白色的小字:
看啊,神的女儿在忍耐。比动手难多了,是不是?
字是宋体,大小和普通广告字幕一样,但出现在纯黑的背景上,格外刺眼。
“闭嘴。”罗亦说,声音不高,但很冷。
广告屏上的字消失了。画面切回汽车广告,但声音没有恢复,只是无声地播放着那辆车在道路上飞驰的画面。
“她攥着笔记本呢。”苏芮低声说,目光从监测仪屏幕上移开,看向罗亦背着的那个书包,“我能感觉到——不是真的‘感觉’,是数据反馈。她的神经活动有一部分集中在手部,集中在那种握笔、写字的动作上。她在写,或者至少,她在试图写。”
罗亦转头看她:“她写了吗?”
“写了。”苏芮调出监测仪的一个次级界面,上面显示着更复杂的数据流,“笔迹压力很大,笔画很重,纸都快被戳破了。她写了‘想改’,但后面全是划掉的字。划了一遍又一遍,把纸都划烂了。然后她又翻了一页,重新开始写。写了又划,划了又写。重复了七次。”
黑夹克男人站起来,伸了个懒腰,把手机塞进裤兜。他看都没看灌木丛一眼,转身朝公园外走去。脚步很慢,很悠闲,像是在散步。
狗从灌木丛里探出头,看着他的背影。它的尾巴又开始摇——很轻微,几乎是本能的反应。它似乎想跟上去,但刚迈出一步,又停住了。它站在原地,看着男人越走越远,直到消失在街角。
男人走了。
狗还留在原地。
几个路人从公园边走过。一对年轻情侣手牵着手,说说笑笑,没有注意到灌木丛下的狗。一个中年妇女提着菜篮子,步履匆匆,目光直视前方。一个老人拄着拐杖,慢慢走过,视线落在脚下的路面上。
没有人停下。
没有人看一眼那条狗。
有一个小孩——大概五六岁,被妈妈牵着走——在经过公园时,突然停下,指着灌木丛说:
“妈妈,那里有只狗狗。”
声音稚嫩,清晰。
女人——孩子的妈妈——顺着孩子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。她看到了狗,看到了狗脏乱的皮毛,看到了狗瘦骨嶙峋的身体,看到了狗眼睛里那种无助的眼神。
然后她收回视线,拉着孩子的手,加快了脚步。
“快走,要迟到了。”她说,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。
孩子被拉着往前走,但还是回头看了一眼。他的小脸上写满了困惑,似乎在问:为什么不能去看看?为什么不能摸摸它?
但妈妈没有给他提问的机会。他们转过街角,消失了。
收音机里传来纸张翻页的声音。
很清晰,一页纸被翻过去,纸张摩擦的沙沙声透过扬声器传出来。然后,笔尖落在新的一页上,开始写字。一笔,一划,很慢,很用力。能听出笔尖划过纸张时的阻力,能听出墨水渗透纤维时的细微声响。
她在写。
罗亦走向公园,穿过马路,踏上人行道,走进那个小小的、破败的公园。他在长椅前停下,然后转向旁边的灌木丛。
他蹲下身。
灌木丛很低,枝条杂乱,叶片上积满了灰尘。狗蜷缩在最里面,身体紧贴着地面,像是想把自己埋进泥土里。它听到动静,抬起头,看向罗亦。
它的眼睛是棕色的,很清澈,但此刻蒙着一层水汽。不是眼泪——狗不会哭——但那种湿润的光,让它看起来像是在哭。
罗亦伸出手,掌心向上,放在灌木丛边缘。
狗看着他,没有后退,但也没有凑近。它的尾巴停止了摇动,身体依然紧绷,耳朵竖起,警惕着。
罗亦的手没有动。他就那样伸着,掌心向上,等待。
过了大概十秒钟,狗的身体稍微放松了一些。它慢慢探出头,鼻子凑近罗亦的手,闻了闻。然后,它伸出舌头,轻轻舔了舔罗亦的手心。
舌头很粗糙,很温暖。
罗亦的另一只手抬起来,轻轻放在狗的头上。动作很慢,很轻,像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瓷器。
狗的身体僵了一下,但没有躲。它闭上眼睛,头微微低下,接受这个抚摸。
罗亦的手指划过狗的头顶,耳朵,脖颈。他能摸到皮肤下面的骨头,能摸到皮毛下的跳蚤咬痕,能摸到那瘦得几乎不存在的肌肉。
狗在他手下轻轻颤抖。
不是害怕的颤抖,更像是……终于被触碰后的、那种放松的、释放的颤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