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学习的代价

记忆狩猎

收容所在城西,离市中心有二十多分钟车程。那是一栋老旧的两层建筑,外墙刷着浅黄色的涂料,很多地方已经剥落,露出下面灰暗的水泥。门口挂着一块牌子,上面写着“新京市动物救助中心”,旁边还有一行小字:“领养代替购买”。

车子停在门外的空地上。空地上停着几辆旧车,还有一个集装箱改装的临时仓库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的气味——消毒水、猫尿、狗毛、饲料,还有某种难以形容的、属于“收容所”特有的沉闷气息。

苏芮先下车,罗亦随后。

他刚关上车门,收音机又震动了。

“爸爸,它们以前好可怜。”女儿的声音很小,像是在说悄悄话。

罗亦没有立刻回应。他走到收容所的门前——那是一扇铁门,漆成深绿色,上面有很多划痕和锈迹。他推开门,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。

里面是一个大厅,面积不大,铺着灰色的地砖,墙壁刷成白色,但很多地方已经泛黄。大厅左侧是一排铁笼,里面关着狗,各种品种、各种大小。右侧是另一排铁笼,关着猫。

气味在这里变得更浓烈。消毒水的刺鼻、动物排泄物的腥臊、饲料的霉味,还有动物身上特有的体味,混合在一起,形成一种几乎可以触摸的、厚重的空气。

一个中年女人从里面的房间走出来。她大概五十岁,身材微胖,穿着深蓝色的工作服,外面套着一条沾满毛发的围裙。她手里拿着一个医药箱,另一只手戴着手套,手套上沾着暗红色的血迹——不是新鲜的,是干涸的。

“你们好。”女人说,声音沙哑,但很温和,“来看动物?”

罗亦点头。

“今天刚送来一批猫。”女人指了指右侧那排笼子,“在那边。你们可以看看,如果要领养,需要填表、审核、家访,流程比较长,但这是为了保证动物能找到合适的家庭。”

她说得很流畅,像背过很多遍的台词。说完,她转身走向一个笼子,蹲下身,开始给里面的一只猫换药。

那只猫是黑色的,左后腿缠着绷带,绷带上渗出血迹。猫很安静,没有挣扎,只是偶尔发出轻微的呜咽。女人动作很熟练,解开旧绷带,清理伤口,涂药,换上新绷带。整个过程,猫只是看着她,眼神平静得近乎麻木。

苏芮走到罗亦身边,声音压得很低:

“她改了这里所有人。管理员、兽医、清洁工——所有在这工作的人。她修改了他们的记忆,或者至少,影响了他们的认知。让他们觉得这些猫都是‘刚送来的’、‘需要照顾的’,而不是‘被遗弃的’、‘受伤的’。”

罗亦走向那排猫笼。

笼子不大,每个笼子关着两三只猫。有的猫缺耳朵,有的猫瞎了一只眼,有的猫身上有大片脱毛和伤痕,有的猫瘦得只剩皮包骨。它们都安静地趴在笼子里,没有叫,没有闹,只是睁着眼睛,看着同一个方向——

罗亦大衣口袋的位置。

那个放着收音机的口袋。

“爸爸,它们以前好可怜。”女儿的声音又响起来,这次带着更明显的情绪——难过,同情,还有某种想要“做点什么”的冲动。

“现在呢?”罗亦问,声音很平静。

“现在有人照顾它们。”女儿说,语气里有一丝满足,“有人给它们换药,有人给它们喂食,有人给它们干净的笼子。”

“是自愿的吗?”

沉默。

收音机里只有电流的杂音,没有人说话。几秒钟后,女儿的声音再次响起,很小,很轻:

“……我不知道。”

管理员换完药,站起身,朝他们走过来。她摘下手套,扔进旁边的垃圾桶,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两副新手套,递给罗亦和苏芮。

“戴上吧。”她说,“虽然今天送来的这批都很温顺,但还是要小心。有些猫受过伤,可能会应激。”

她的语气很自然,表情很真诚,眼角有细密的皱纹,笑起来的时候那些皱纹会加深,让她看起来像个慈祥的长辈。

罗亦接过手套,戴上。手套是乳胶的,很薄,戴上后能清晰地感觉到指尖的触感。

他走到一个笼子前,蹲下身,打开笼门。

笼子里关着一只灰猫。毛色很杂,灰白相间,右耳缺了一大块,左眼是瞎的,眼珠混浊。它很瘦,肋骨一根一根清晰可见。但它很安静,只是趴在笼子的角落里,尾巴绕在身前。

罗亦伸手进去,没有立刻碰它。他等了几秒,然后慢慢把手放在猫的背上。

猫没有躲。

它甚至抬起头,用脸蹭了蹭罗亦的手腕。动作很轻,很慢,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。

罗亦的手指滑过猫的脖颈,触到一个硬物——是一个项圈,皮质的,已经磨损得很厉害,边缘都开裂了。项圈上挂着一个小小的金属牌,牌子上刻着两个字:

小灰

罗亦闭上眼。

指尖传来的触感在脑海中激活了某种连接——不是主动的记忆回溯,更像是被动的信息流入。画面闪现,破碎,但清晰:

暴雨夜。车窗外的雨刮器疯狂摆动,但视线依然模糊。车灯刺眼,照在前方湿漉漉的路面上。副驾驶座上,一个男人——看不清脸,只能看到轮廓——手里抓着一只猫。猫在挣扎,发出尖锐的叫声。男人骂骂咧咧,打开车窗,冷风和雨水灌进来。他把猫扔出窗外。猫在空中翻滚,落在路边的草丛里。项圈卡在一根树枝上,扯断了半截。猫爬起来,一瘸一拐地跑进黑暗。车开走了,尾灯在雨幕中逐渐模糊。

罗亦睁开眼。

猫还在蹭他的手,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呼噜声。

“她看到了。”苏芮说,站在他身后。

罗亦点头。他把猫抱出来,放在自己的膝盖上。猫很轻,轻得不像一只成年猫。它在罗亦腿上蜷缩起来,闭上眼睛,像是睡着了。

“你改了管理员的记忆,”罗亦对着大衣口袋说,“让她觉得这些猫都是被主人好好送来的,或者至少,是‘刚送来的’、‘需要照顾的’。但真正的主人呢?那些把猫扔出车窗的人,那些让猫变成这样的,真正的主人呢?”

收音机里没有声音。

只有电流的杂音,和细微的、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。

空脑者的声音突然插进来,从收容所墙上的一个老旧广播喇叭里传出——那喇叭可能是用来播放通知的,音质很差,带着嘶哑的杂音:

“她在学代价。改一个人的记忆容易,改一个人的情绪也容易。但改一群人的记忆链条,尤其是当他们面对同一个客观现实时,会产生冲突。猫记得自己被抛弃,记得伤痛,记得饥饿。人——被修改记忆的人——记得自己在行善,记得自己在照顾,记得自己给了这些猫一个‘家’。这两种记忆在现实层面碰撞,迟早会崩。猫不会因为人‘记得’自己在照顾它,就忘记被扔出车窗的痛。伤口不会因为有人‘记得’自己在换药,就自动愈合。现实有重量,记忆有惯性,谎言需要持续的能量维持。她现在的做法,是在用一根细线吊起一块巨石。线什么时候断,只是时间问题。”

苏芮从背包里拿出平板电脑。屏幕亮起,显示出一张复杂的数据图表——各种颜色的线条交织在一起,形成起伏的波浪。她点开其中一个窗口,放大。

“情绪污染指数在上升。”她说,声音很冷静,但眉头皱得很紧,“从宠物店开始,到这里的收容所,她的情绪影响范围在扩大,强度在增加。虽然她没有直接修改记忆,但通过情绪链路施加的影响,依然会在神经层面留下痕迹。净忆局的监测网络对这种‘软性污染’有专门的算法。再这样下去,系统会自动将她标记为高危污染源,触发三级以上响应协议。”

罗亦把猫放回笼子,关上笼门。猫在笼子里转了一圈,又回到原来的位置趴下,眼睛依然看着他的口袋。

他站起身,摘下手套,扔进旁边的垃圾桶。

“明天开始,”他说,“每天带她来这儿两小时。”

苏芮看着他:“干什么?”

“让她亲手喂猫,亲手清理笼子,亲手给伤口换药,亲手看这些猫身上的每一道伤。”罗亦走向门口,脚步没有停,“不是用能力改变世界,是用眼睛看世界。不是用情绪影响别人,是用手去做事。她需要知道,善意不是一种感觉,是一种行动。而行动,需要付出时间、精力、耐心,还有面对现实的勇气。”

管理员追上来。她手里拿着一小袋猫零食——那种最便宜的、包装简陋的零食。

“给孩子带回去玩。”她说,把袋子塞到罗亦手里,“虽然不知道你们为什么来看猫,但……能对孩子有爱心,总是好事。”

她笑了笑,眼角的皱纹更深了。笑容很真诚,看起来完全相信自己在做一件好事。

罗亦接过袋子,没有说话。他转身走出收容所,苏芮跟在后面。

天已经黑了。

街道上的路灯亮起来,昏黄的光线在水泥地面上投下一个个模糊的光圈。宠物店门口的场景已经散去——猫群不见了,店主不见了,路人也不见了。只有地上还散落着几个空罐头盒,在路灯下反射着微弱的金属光泽。

收音机里,女儿小声问:

“它们明天还会来吗?”

“不会。”罗亦说,声音很平静,“你得自己去找它们。如果你真的想帮它们,就不能等着它们来找你。你得去找,去看,去了解每一只猫的故事,知道它们需要什么,然后——如果真的能帮——再去帮。而且不是用你的能力,是用你的手,你的时间,你的耐心。”

沉默。

然后,另一个问题,更小,更轻:

“那……如果我又忍不住改别人的记忆呢?如果我又想让他们开心,想让他们做善事,想让他们……爱我呢?”

罗亦从大衣内袋里掏出那本牛皮纸封面的笔记本。本子很薄,拿在手里几乎没有重量。他翻开本子,找到新的一页——空白的一页。

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笔,很普通的圆珠笔,蓝色的。

“那就写下来。”他说,笔尖悬在纸面上方,“在这一页,写清楚:为什么想改,想改谁,想改什么,改了之后会有什么后果。写完之后,等十分钟。如果十分钟后你还是觉得该改,再动手。”

苏芮看着他,眼神复杂:“这方法太慢。她学得很快,成长得很快,但用这种最原始、最笨拙的方式约束她……就像用一根草绳去拴一头正在长大的象。”

“慢才安全。”罗亦说,笔尖落在纸面上,写下第一行字:

时间:晚上七点四十二分。地点:收容所外街道。

“她不是武器,不能急着上膛。她不是工具,不能只教使用方法。她是孩子——一个拥有神的能力的孩子。教这样的孩子,唯一的方式就是慢,就是笨,就是一次次重复最简单、最基础的道理,直到那些道理长进她的骨头里,变成她的本能。”

他继续写:

想改的对象:宠物店主、收容所管理员、路人。

想改的内容:让他们更爱猫,更愿意帮助猫。

原因:我觉得猫可怜,想让他们开心,想让他们做善事。

写到这里,他停住了。笔尖悬在“后果”两个字上方,没有落下。

空脑者的冷笑声从远处传来——不知道是从哪个广播设备里传出的,声音飘忽,像风一样:

“后果?后果就是她会越来越熟练,越来越大胆,越来越分不清‘可以’和‘应该’。后果就是有一天,当她觉得整个世界都应该按照她的意愿运行时,没有人能拦住她。后果就是——”

信号断了。

不是突然中断,而是逐渐减弱,像有人慢慢调低了音量,直到最后只剩下电流的杂音,然后连杂音也消失了。

罗亦没有理会。他低头看着笔记本,看着那几行字,然后慢慢写下最后一行:

后果:他们失去选择的权利。我失去学习如何正确去爱的机会。

写完,他合上笔记本,塞回口袋。

回家路上,经过那家便利店。店员李明又站在门口,这次他手里拿着一大盒口香糖,每看到一个路人,就递过去一条,笑着说:

“今天店庆,免费赠送,欢迎品尝。”

路人有的接过,有的摆手拒绝,但没有人质疑,没有人觉得奇怪。接过的人笑着道谢,拒绝的人礼貌摇头,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,那么和谐。

罗亦没有停步。他穿过人群,走向地铁站的方向。苏芮跟在他身后,保持着一步的距离。

收音机轻轻响了一下。

不是说话,不是音乐,是另一种声音——纸张翻页的声音。很清晰,一页纸被翻过去,然后笔尖落在新的一页上,开始写字。沙沙的,缓慢的,认真的声音。

她在写日记。

罗亦把手插进口袋,指尖碰到神经抑制器冰凉的边缘,碰到收音机温热的塑料外壳,碰到笔记本粗糙的牛皮纸封面。

他知道,下一课该教她什么是“不愿意”。

也知道,那可能是最难的一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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