收音机在口袋里震动。

不是铃响，不是音乐，是那种轻微的、持续的震颤，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挣扎。罗亦把手伸进大衣口袋，指尖触到塑料外壳——温热的，比平时更热一些。震动停止了，但外壳的温度还在上升。

然后，女儿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，很小，很轻，带着试探的意味：

“爸爸，我想让流浪猫有家。”

罗亦没说话。

他掏出收音机，拇指滑过侧面的开关。不是关机，只是把音量调到最低——低到只有把收音机贴在耳边才能听清。然后他把收音机放回口袋，抬起眼，看向街对面。

苏芮站在他旁边，同样看着对面。

那里有一家宠物店。店面不大，玻璃门擦得很干净，透过玻璃能看到里面整齐的货架，上面摆着各种宠物食品、玩具、用品。门口挂着一块牌子，上面写着“欢迎光临”，下面用小字标注着营业时间。

店门前有三级台阶。台阶是水泥的，边缘有些破损。

第一只猫出现在台阶下。

是只狸花猫，毛色杂乱，身上有几处明显的脱毛，左耳缺了一小块。它从街角的垃圾桶后面钻出来，脚步很轻，几乎没有声音。它走到台阶前，停了一下，抬头看了看宠物店的玻璃门，然后跳上了第一级台阶。

它在台阶上坐下，尾巴绕到身前，身体微微弓起，像在等待什么。

不到一分钟，第二只猫出现了。

这只是橘猫，很瘦，肋骨在皮毛下清晰可见。它从对面的小巷里走出来，穿过马路——神奇的是，路上的车都在它面前减速、停下，等它过去后才重新启动。它跳上台阶，在狸花猫旁边坐下。

然后是第三只，第四只，第五只……

黑猫，白猫，三花猫，玳瑁猫。有的看起来干净些，有的浑身是泥，有的走路一瘸一拐。它们从各个方向出现：从排水管里钻出来，从墙头跳下来，从停着的车底下爬出来。它们都朝着同一个目标移动——宠物店门口的台阶。

很快，整条街的流浪猫都来了。

它们蹲在台阶上，排成一排，从第一级到第三级，挤得满满当当。所有猫都面朝宠物店的玻璃门，尾巴整齐地摆动——不是乱晃，是有节奏的、同步的摆动，像某种无声的合唱。

没有人知道它们从哪里来，也没有人知道它们为什么要聚在这里。路过的行人停下脚步，掏出手机拍照。有人低声议论，有人露出惊讶的表情，但没有人试图驱赶它们。

宠物店的门开了。

店主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，微胖，穿着深蓝色的围裙，手里拎着一袋打开的狗粮。他本来是要出来做什么的——也许是倒垃圾，也许是整理门口的展示架——但当他推开门，看到台阶上那几十只猫时，整个人愣住了。

手里的狗粮袋掉在地上。塑料包装破裂，棕褐色的颗粒撒了一地。

猫群没有动。

它们依然坐在台阶上，尾巴依然在整齐摆动。所有猫的眼睛都盯着店主，眼神平静，甚至可以说是空洞。没有一只猫发出叫声，没有一只猫试图去吃地上的狗粮。它们只是看着他，沉默地，集体地。

店主弯腰去捡狗粮袋。他的动作很僵硬，像是被什么东西推着走，又像是关节生了锈。他抓起破裂的袋子，看了看地上的狗粮，又看了看猫群。然后他转身，走回店里。

玻璃门在他身后关上。

一分钟后，门又开了。

店主抱着一堆猫罐头走出来。是那种最便宜的鱼肉罐头，铁皮包装，上面印着模糊的鱼图案。他怀里大概有二十多罐，堆得很高，几乎要挡住他的视线。

他在台阶前停下，把罐头一个一个摆在猫群面前的地面上。动作很慢，很仔细，像是摆放什么珍贵的贡品。摆完一圈，他蹲下身，伸出手，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最前面那只狸花猫的头。

猫没有躲。

它甚至往前凑了凑，用头顶蹭了蹭店主的手掌。然后它低下头，开始吃面前那罐打开的猫粮。

其他猫也开始动。它们依次凑近自己面前的罐头，低下头，安静地进食。没有争抢，没有打斗，秩序井然得可怕。

店主蹲在那里，手一直没有离开狸花猫的头。他的眼神有点空，嘴角却挂着笑容——那种纯粹的、没有杂质的笑容，像孩子得到了心爱的玩具。

苏芮的声音在罗亦耳边响起，很低，很冷：

“她绕过了抑制器。没有直接修改店主的记忆，也没有触碰他的神经——她借用了动物的情绪。猫想要食物，想要温暖，想要被爱。店主内心深处有施舍、行善的欲望。她在两者之间搭了一座桥，让店主的欲望被猫的需求激活，然后放大、扭曲，变成了无法抗拒的冲动。”

罗亦低头看左手腕。

那个黑色的神经抑制器还扣在那里，指示灯是绿色的，没有亮红灯。这意味着抑制器没有检测到直接的记忆篡改信号，也没有检测到针对人类的神经侵入。

“她没直接碰人。”罗亦说。

“她在进化规则。”空脑者的声音从街角的广播箱里飘出来。那是一个老旧的、锈迹斑斑的广播箱，安装在一根电线杆上，喇叭网格都破了，但声音依然清晰。“不碰你，因为你会疼。不碰记忆体，因为会留下痕迹。她选择碰情绪链——最底层、最原始、也最难防御的东西。猫的情绪，人的情绪，都是神经信号。她只是在两者之间建立了共振。这是更高明的操作，也是更危险的信号。这意味着她开始理解‘系统’，而不仅仅是使用‘能力’。”

苏芮从背包里掏出一个小盒子。盒子是金属的，表面哑光，边缘有精密的卡扣。她打开盒子，里面躺着一枚拇指大小的芯片。芯片很薄，呈半透明状，内部能看到细密的电路纹路。

她把芯片取出来，撕掉背面的保护膜，然后掀起罗亦后颈的衣领，把芯片贴在他颈椎第三节的位置。

皮肤接触芯片的瞬间，一股凉意渗进来，顺着脊椎向上蔓延。不是刺痛，更像是一种渗透性的冰冷，从一点扩散到整个后颈。

“这次是情绪阻断器。”苏芮说，手指在芯片边缘按压了几下，确保贴合牢固，“她会通过动物或其他媒介传递情绪影响，然后借由你作为中转站，扩散到目标身上。这个芯片会监测所有通过你神经系统的异常情绪信号，一旦检测到她试图建立情绪链路，就会释放痛觉刺激。不是针对你，是针对她——她会感受到你的痛，从而停止操作。”

罗亦活动了一下脖子。芯片很薄，几乎感觉不到存在，但那股凉意还在。

“疼有用？”他问。

“疼能让她停。”苏芮的语气没有变化，但眼神很沉，“她吸你的神经活性，依赖你的情绪反馈，也怕你痛。你们的神经链接是双向的——她能感受到你感受到的一切，包括痛觉。这是目前唯一能约束她的方式。”

宠物店主已经蹲在那里快半小时了。

他的手一直没有停，从这只猫摸到那只猫，从这只猫的头摸到那只猫的背。地上的猫罐头已经空了七八个，但猫群没有散开，反而有更多的猫从其他地方赶来，加入这个奇特的“盛宴”。

路过的人停下脚步，有人拿出手机拍照，有人开始发朋友圈。一个年轻女孩蹲下来，从包里掏出半袋饼干，掰碎了放在地上。猫没有吃饼干，但女孩也不在意，只是笑着看它们。

一个小女孩——大概四五岁，穿着粉红色的外套，手里拿着一个甜筒冰淇淋——跑过来。她看了看猫群，又看了看手里的冰淇淋，然后蹲下来，把冰淇淋递到一只白猫面前。

“给你吃。”她说，声音稚嫩。

白猫闻了闻冰淇淋，没有动。小女孩也不生气，自己舔了一口，然后又递过去。白猫依然没有反应。小女孩笑了，站起来，转身跑开，一边跑一边回头喊：

“猫咪再见！”

她的笑声在街道上回荡，清脆，明亮。

收音机又震动了。这次更轻微，更像是一种试探。

罗亦把它拿出来，音量调高一点。

“他们开心吗？”女儿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，带着期待，也带着一丝不确定。

罗亦看着街对面的场景：店主还在摸猫，路人在拍照，小女孩跑远了，年轻女孩还在喂饼干。所有人都面带笑容，气氛和谐得近乎诡异。

“他们以为自己在做善事。”罗亦对着收音机说。

“那不是善事吗？”

“是善事，但不是他们的选择。”罗亦抬起头，看向苏芮，“带她去收容所。”

“现在？”苏芮皱眉，“这个时间收容所可能关门了。”

“现在。”罗亦说，迈步走向马路。

他穿过街道，走向宠物店。猫群在他靠近时自动分开一条路——不是被驱赶，而是像有意识一样，向两侧移动，让出中间的空间。猫的眼睛看着他，眼神平静，但那种平静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空洞。

罗亦走到台阶前。店主抬起头，看到他，眼神还有点空，但嘴角依然挂着笑。

“这些猫……”店主开口，声音有点飘，“它们好像……需要我。”

罗亦没有回答。他看了店主一眼，然后继续往前走，走向街角停着的那辆车——苏芮的车，一辆深灰色的旧款轿车。

苏芮已经坐进驾驶座，发动了引擎。罗亦拉开副驾驶的门，坐进去，关上门。

车子驶离宠物店所在的街道。后视镜里，猫群还在台阶上，店主还在蹲着摸猫，路人的手机还在闪光灯闪烁。

一个看似美好的、温暖的、和谐的傍晚场景。

只是所有人的眼睛里，都缺少了一点东西——自主的光。

自主的缺失