广播箱又响了。
“她在学,但学得太快。”空脑者的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某种类似“疲惫”的情绪,“昨天是日出,今天是记忆调味,明天呢?改写法律条文?重置人际关系?操纵选举结果?能力成长的速度远超心智成熟的速度,这是所有‘主宰者’原型共同的问题。他们拥有神的力量,却只有孩子的心智。”
苏芮打断了他:“她需要规则,不是恐吓。你每一句‘她会变成什么样’,都是在暗示她未来的可能性。如果连我们都认定她会失控,她凭什么相信自己能控制?”
“规则?”空脑者冷笑一声——那是经过电子处理的、毫无温度的冷笑,“主宰者不需要规则,只需要欲望。她现在想要爱,所以改记忆让人对她好。等她想要权力呢?想要永生呢?想要整个世界按她的意愿运转呢?规则约束不了本能,苏芮。约束本能的只有更强大的本能,或者彻底的毁灭。”
罗亦把咖啡杯捏紧了。纸杯在他手里变形,温热的液体从杯盖缝隙渗出来,滴在他的手指上。
“她才七岁。”他说。
“能力不分年龄。”广播声逐渐淡下去,像信号正在远离,“你们的时间不多了。净忆局的监测网络已经捕捉到东区的异常波动,零忆公社的观察员正在记录每一次‘温情事件’。当‘善意’的规模超过某个阈值,他们就不会再把她当‘孩子’看待。在他们眼里,她只是一个尚未完全觉醒的‘污染源’,一个需要被清除的‘认知威胁’。”
话音落下,广播箱彻底沉默了。
他们继续往前走。转过一个街角,那家便利店再次出现在视野里。同一个店员李明,此时正站在柜台后面,给一位老太太结账。
老太太大概七十多岁,头发花白,背有些驼。她买了两包挂面、一盒鸡蛋、一瓶酱油。李明扫完码,收银机屏幕上显示金额:四十七块三毛。
但李明没有收钱。
他从柜台下面拿出一包纸巾——便利店免费提供的那种小包装纸巾——连同购物袋一起递给老太太,笑着说:
“今天店庆,您这单免了。这包纸巾送您,慢走啊。”
老太太愣住了。她看看购物袋,看看李明,又看看收银机屏幕上的数字,表情从困惑变成惊喜,再变成感激。她连声道谢,声音都有些颤抖,然后拎着袋子转身往外走。
推门时,她因为太激动,差点撞上玻璃门框。李明在柜台后喊了一声“小心”,老太太不好意思地笑笑,调整步伐,慢慢走了出去。
苏芮上前一步,挡在罗亦面前。
“不能再放任了。”她说,“这不是‘温情’,这是系统性干扰。她在测试边界,看自己能走多远。而每一次测试成功,都在强化她的行为模式。”
罗亦点头。他抬起左手,按了一下手腕上那个黑色金属环的侧面开关。
轻微的震动从环体传来。不是电流刺激——至少现在还不是——只是震动,像手机的振动模式。但与此同时,罗亦感到后颈一阵刺痛,像被细针扎了一下。
那是神经抑制器的预警信号。它在监测他的神经活动,也在监测他与某个“外部存在”的神经链接强度。
收音机里,女儿轻声问:
“疼吗?”
罗亦深吸一口气:“不疼。但你要记住,改别人记忆之前,先问自己一个问题——对方愿意吗?如果那个人知道自己的记忆会被修改,他会同意吗?”
沉默。
长达十几秒的沉默。街道上的声音在这一刻变得清晰:远处汽车驶过的轮胎摩擦声,楼上窗户推开的吱呀声,某家店铺卷帘门拉起的声音,还有风刮过街角的呼啸声。
收音机里传出细微的抽气声,像有人在努力憋住眼泪。
“……我不知道怎么问。”女儿的声音很小,几乎被电流杂音淹没,“他们听不见我说话。我只能……只能直接改。”
“那就先别动。”罗亦说,声音很稳,“我们回家,从头教你。教你什么是‘边界’,什么是‘选择’,什么是‘同意’。这些东西很难,但你必须学。”
他把空咖啡杯扔进路边的垃圾桶。纸杯落在桶底,发出沉闷的响声。
苏芮跟上来,和他并肩往前走。“净忆局已经在东区布控了。三个监测站,十二个流动观察点。零忆公社也在散布警告,说东区出现了‘认知扭曲现象’,提醒成员避免进入该区域。再这样下去,她会被当成高优先级威胁处理。到时候,来的可能就不只是监测人员了。”
“那就赶在他们动手之前,让她学会控制。”罗亦拐进一条小巷。巷子很窄,两侧是老旧居民楼的后墙,墙上爬满了枯萎的藤蔓。“不是压制,是引导。不能只告诉她‘不准做什么’,要教她‘可以做什么’,以及‘怎么做才是对的’。”
巷子尽头有一家旧书店。门面很小,招牌上的字已经褪色,只能勉强辨认出“旧书坊”三个字。玻璃橱窗里堆满了泛黄的书籍,有些书的封面都破损了。
店主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,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,戴着一副老花镜。他正站在店门口,把一本硬皮封面的童话集塞给一个流浪汉。
流浪汉大约五十岁,头发凌乱,衣服破旧,但脸洗得还算干净。他怀里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编织袋,里面塞满了捡来的瓶瓶罐罐。
“拿着,”店主说,声音温和,“这本书挺好的,里面有很多故事。你闲着的时候可以看看。”
流浪汉愣了一下,接过书,翻了两页。书页已经泛黄,但保存得很好,插图是彩色的,画着王子和公主、巫婆和巨龙。他抬头看看店主,嘴唇动了动,最终只说出一句:
“谢谢。”
声音沙哑,但很真诚。他抱着书,转身离开,脚步比来时轻快了许多。
收音机里,女儿小声说:
“我想让他们开心。”
罗亦推开书店的门。门上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声。
“开心有很多种。”他说,走进店里,“不是只有你给的才算。那个流浪汉可能更需要一顿热饭,一件暖和的衣服,或者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。但你给了他一本书,而他也确实因为这本书感到开心——这才是真正的善意。善意是给予对方真正需要的东西,而不是给予你想给的东西。”
书店里很安静,光线昏暗,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和灰尘混合的气味。书架从地板堆到天花板,塞满了各式各样的旧书。角落里摆着一张旧沙发,沙发旁的小圆桌上放着一台老式收音机。
那台收音机突然自动打开了。
没有按钮被按下,没有旋钮被转动,它就这样自己亮起了指示灯,扬声器里传出了钢琴曲。是贝多芬的《月光奏鸣曲》第一乐章,旋律缓慢,忧伤,在安静的书店里缓缓流淌。
店主愣了一下,从柜台后面抬起头,推了推老花镜,看向那台收音机。他看了几秒,然后笑着摇摇头:
“今天这设备真闹腾。”
语气里没有恼怒,只有一种老人对旧物时常有的、带着宠溺的无奈。
苏芮低声说:“她在试探。看自己能做到什么程度,看别人会有什么反应。”
罗亦走到柜台前。柜台是木制的,表面有深深的划痕和墨水渍。上面堆着几摞旧书,一个笔筒,一叠便签纸,还有几本空白的笔记本。
他拿起最上面那本笔记本。封面是牛皮纸的,没有任何装饰。翻开第一页,纸张是空白的,微微泛黄,边缘有些毛糙。
他从笔筒里抽出一支圆珠笔,笔杆很旧,蓝色的塑料外壳已经磨得发白。他在笔记本的第一页,写下第一行字:
记忆不是礼物,是选择。
字迹工整,笔画清晰。写完,他把笔放回笔筒,合上笔记本,转向大衣口袋里的收音机。
“从今天起,”他说,“你写日记。每次想改别人记忆之前,先在这本子上写清楚——为什么想改,想改什么,对方会不会同意。写完以后,等十分钟。如果十分钟后你还是觉得该改,再动手。”
收音机安静了很久。
久到苏芮以为信号断了,久到书店里的钢琴曲都播完了一章,开始播放第二章。久到店主都重新低下头,开始整理柜台上的旧书。
最后,收音机里传出一声很轻、很轻的回应:
“好。”
只有一个字。但那个字里包含了很多东西——有犹豫,有困惑,有不安,但也有愿意尝试的勇气。
罗亦把笔记本塞进大衣内袋。牛皮纸封面摩擦着衣料,发出细微的沙沙声。
他们走出书店。风铃再次响起,门在身后关上。
天空阴下来了。刚才还透着一丝阳光的云层,现在完全变成了铅灰色。风变大了,卷起地上的落叶和灰尘,在巷子里打着旋。
罗亦拉紧围巾,把大衣领子竖起来。苏芮走在他身边,没有说话,但眼神一直在扫视周围,警惕任何可能的异常。
走出巷子,回到主街。街上的人比刚才多了一些,都是早起上班、上学的行人。他们行色匆匆,表情各异——有的困倦,有的焦虑,有的麻木,有的平静。但没有人突然微笑,没有人突然哼歌,没有人突然赠送东西。
一切似乎恢复了正常。
苏芮看了罗亦一眼,问:“真能教会她?”
罗亦迈步向前,走进越来越大的风里。
“教不会也得教。”他说,“她不是武器,是女儿。”
身后,书店橱窗里的那台老式收音机,悄悄换了一首曲子。
从贝多芬换成了莫扎特,从小调换成了大调,从忧伤换成了轻快。音乐透过玻璃窗传出来,在空旷的街道上飘散,很快就被风声吞没。
但如果你仔细听,还能隐约听到那旋律——干净,明亮,像孩子第一次学会微笑时,眼睛里闪烁的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