收音机里的生日歌唱到一半,卡住了。
不是突然中断,而是像老式磁带被绞住那样,声音拖长、变调,然后戛然而止。罗亦把它从大衣口袋里掏出来,举到眼前看了看。塑料外壳温热,指示灯还在闪烁,但扬声器里只剩下细微的电流杂音。
他抬起手,在收音机侧面轻轻拍了两下。
“嗞啦——”
歌声又响起来了,但断断续续,像信号不好的电台。罗亦把收音机塞回口袋,看向便利店门口。
苏芮站在那里,背对着他,肩膀绷得很紧。她盯着便利店的店员——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人,穿着深绿色的工作服,胸前别着名牌,上面印着“李明”。
李明正把三瓶牛奶装进塑料袋。动作很熟练,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微笑。但奇怪的是,他没有扫码。收银机的屏幕暗着,他没有按任何按键,也没有打开钱箱。他就这样把装好的袋子递给苏芮,笑着说:
“慢走,欢迎下次光临。”
声音很自然,笑容很真诚。就像他做的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。
苏芮接过袋子,没有说话。她看了李明一眼,转身走出便利店。李明转身去整理货架,动作流畅,没有任何异常,仿佛刚才的“免费赠送”从未发生。
罗亦走过去,接过苏芮手里的袋子。塑料袋很薄,透过塑料能看到里面三瓶牛奶的白色包装。瓶身上还结着细小的水珠,刚从冷藏柜里拿出来。
“她又开始了。”苏芮压低声音说。他们站在便利店门口的人行道上,晨光斜斜地照过来,在水泥地面上拉出长长的影子。“这次是改记忆,不是清空。她没有抹掉店员的记忆,只是修改了其中一小段——关于‘收钱’的那部分。他现在真心相信牛奶是免费的,或者根本忘记了自己应该收钱。”
罗亦没有接话。他撕开随身携带的一小包速溶咖啡粉,倒进不锈钢杯里,然后从背包侧袋取出保温壶,拧开盖子,把热水冲进去。咖啡的香气在冷空气中弥散开来,带着苦涩的暖意。
“那就教她调味。”罗亦说,“别撒盐。”
他们沿着街道往前走。刚走出不到五十米,一辆公交车靠站。车身是蓝色的,车头电子屏显示着“7路,往东区电厂”。车门打开,下来两个乘客,上去一个。司机是个中年男人,微胖,戴着深色鸭舌帽。
就在车门即将关闭时,司机突然摇下车窗,探出头来。
他看向罗亦和苏芮,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、近乎夸张的笑容。然后他张开嘴,哼了两句摇篮曲。
调子跑得厉害,音准全无,节奏也乱七八糟。但他哼得很认真,很投入,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快乐,像是个得到了心爱玩具的孩子。哼完两句,他点点头,摇上车窗,发动了公交车。
车子缓缓驶离站台。后视镜里,司机的嘴角一直上扬着,保持着那个笑容。
“温情病毒。”
空脑者的声音从路边一个老式广播箱里传出来。广播箱安装在电线杆上,外壳锈迹斑斑,喇叭网格破损,但声音依然清晰。那声音经过电子处理,干涩,平稳,没有任何情感波动。
“她用善意当刀,切进别人的脑子,还不留血。”空脑者继续说,“昨天是日出,今天是记忆调味。她想要爱,想要温暖,想要世界对她微笑——于是她修改了周围人的记忆,让他们‘自愿’地给予她这些东西。但这不是善意,是侵蚀。就像用糖水浇花,短期内花会开得更艳,但根会烂掉。”
苏芮从背包里拿出一个金属环。环体约两厘米宽,表面是哑光黑色,内侧有一圈细密的金属触点。她把环递给罗亦。
“神经抑制器。”苏芮说,“下次她再试图修改别人的记忆,我可能得用它电你。”
罗亦接过金属环,在手里掂了掂。环很轻,但质感扎实。他把它套在左手腕上,扣上搭扣。环体自动收紧,贴合皮肤,内侧触点传来冰凉的触感。
“电我?”罗亦问,“为什么是我?”
“因为你离她最近。”苏芮盯着他的手腕,“她吸你的神经活性,也受你的情绪影响。你的状态直接决定她的稳定度。你稳,她就稳;你乱,她就疯。如果你无法通过意识引导她,那就用物理方式强制中断她的神经链接——通过刺激你的神经中枢,让她感受到‘疼痛’,从而停止越界行为。”
公交车已经开远了,但还能隐约看到后视镜里司机上扬的嘴角。路边早餐摊的老板——一个围着油腻围裙的秃顶男人——正在给顾客打包煎饼果子。他往煎饼里多打了一个鸡蛋,然后笑着对顾客说:
“今天心情好,送您一个蛋。”
顾客愣了一下,随即露出笑容,连声道谢。老板摆摆手,哼着小调继续忙碌。
一个穿着校服的小学生背着沉重的书包路过。他大概七八岁,戴着眼镜,走路时低着头。经过罗亦身边时,他突然停下脚步,抬起头,对着空气清晰地说了一句:
“妈妈我爱你。”
说完,他低下头,继续往前走,表情平静,仿佛刚才那句话不是他说的,或者说了也无所谓。
罗亦喝了一口咖啡。苦味在舌根蔓延开来,带着微弱的酸涩。
“她不是故意的。”他说。
“没人说她是故意的。”苏芮的语气没有变化,“但失控的善意比恶意更难收拾。被恶意伤害的人会反抗,会求救,会留下证据。被善意侵蚀的人不会察觉异常——他们只会觉得世界突然变温柔了,邻居突然友好了,陌生人突然慷慨了。他们会沉浸在这种虚假的美好里,直到某天发现工资少了一半,老婆换了张脸,孩子叫别人爸爸。而那时,他们已经不记得‘美好’是怎么来的,也找不到该恨谁。”
收音机突然响了一声。
不是音乐,也不是杂音,而是女儿的声音。很小,很轻,带着明显的不安:
“爸爸,我是不是做错了?”
罗亦停下脚步。他低头看向大衣口袋,声音放得很缓:“不是错,是火候没掌握好。你想让世界变好,这没错。但你不能代替别人决定什么是对他们‘好’。”
“那……怎么掌握火候?”
“先学会收手。”罗亦抬起头,看向前方街道上正在行驶的那辆公交车,“比如现在,让那个司机专心开车,别唱歌。开车的时候分心,会出事故。你想让他开心,但安全比开心更重要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