列车在黑暗中行驶了四十分钟。期间经过了好几个站台，但都没有停靠。那些站台上也空无一人，只有广告屏和指示灯还亮着，像一座座被遗弃的地下城市。

终于，列车开始减速。

废弃电厂的站台到了。

车门打开，冷风灌进来，带着浓重的铁锈味和潮湿的泥土气息。站台很简陋，只有一盏昏暗的灯还亮着，灯光照出墙壁上斑驳的涂鸦和裂缝。

两人走出车厢，踏上站台。

通往地面的楼梯很长，很陡。每一级台阶都覆盖着厚厚的灰尘，墙角结着蛛网。罗亦走在前面，手电筒的光束在黑暗中切开一道狭窄的通道。苏芮跟在后面，枪已经掏出来了，握在手里，保险栓打开。

爬了大概五分钟，他们到达地面。

废弃电厂的铁门已经洞开。不是被撬开的，而是从内部被某种力量推开的——门轴锈蚀严重，推开时应该发出刺耳的摩擦声，但现在寂静无声。门板斜靠在墙上，边缘有新鲜的刮痕。

厂区内，梦游的人群站在中央空地上。

三万人。

黑压压的一片，从厂区中心一直蔓延到远处的围墙边。他们围成一个巨大的、不规则的圆，静止不动，像一尊尊人体雕塑。所有人都面朝圆心，眼睛睁着，但没有焦点。没有人说话，没有人移动，甚至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。

天空是灰蓝色的，云层厚重，太阳还没露头。但东方的天际线已经开始泛白，云层边缘透出微弱的金色光晕。

罗亦走进人群。

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。不是主动让开，而是像磁铁同极相斥那样，他靠近时，人们就下意识地后退，给他让出空间。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，像是被同一个意识操控的傀儡。

他走到圆心位置，蹲下身，从口袋里掏出收音机，放在地上。

收音机表面的塑料壳已经磨损得很厉害，旋钮掉了半个，扬声器网格也破了。但指示灯还亮着，微弱地闪烁着绿色的光。

“睁开眼，”罗亦对着收音机说，“看看天。”

收音机沙沙作响，摇篮曲停了。几秒钟的寂静后，女儿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出来，很小，带着电流杂音，像是从很深的地方费力地爬上来：

“……天是黑的。”

“等两分钟。”罗亦抬头看天，“马上变颜色。”

时间过得很慢。

每一秒都像被拉长了。罗亦蹲在地上，没有动。苏芮站在他身后五米处，枪口垂向地面，但手指依然扣在扳机护圈上。人群依然静止，三万人组成的巨大圆圈沉默地伫立在晨光熹微中。

东方的云层开始变化。

先是边缘透出一点金色，像是有人用笔在灰色的画布上轻轻点了一笔。然后那点金色开始扩散，渗透，将云层染成橙红、绯红、紫红。天空的颜色在渐变，从深蓝到靛青，再到淡紫，最后变成温暖的橘黄色。

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，人群集体眨了眨眼。

不是所有人同时眨眼，而是像波浪一样，从圆心开始，一圈一圈向外扩散。先是靠近罗亦的那一圈人，然后是第二圈，第三圈……眨眼的速度很快，但很有节奏，像是某种生物信号在群体中传递。

接着，有人打了个哈欠。

一个站在前排的中年男人，穿着睡衣，光脚踩着拖鞋，抬起手揉了揉眼睛，打了个长长的哈欠。他的动作很自然，像是刚睡醒。

旁边一个年轻女人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，又抬头看看周围，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。她张了张嘴，想说什么，但没有发出声音。

更多的人开始活动。有人挠头，有人搓胳膊，有人左顾右盼，有人掏出手机——然后发现手机没有信号，更加困惑。

收音机里传出一声抽泣。

很轻，很短促，像是憋了很久终于忍不住。然后又是一声，这次更清晰，带着明显的哭腔。

罗依然蹲着没动。他看着地上的收音机，声音很平静：“下次饿了，直接跟我说。别偷吃，容易消化不良。”

收音机沉默了几秒，然后传出细微的、吸鼻子的声音。

人群的骚动在扩大。人们开始交谈，声音很小，但越来越多。他们互相询问这是哪里，怎么来的，现在几点。没有人记得发生了什么，也没有人记得自己为什么在这里。记忆出现了断层，从昨晚睡觉到今早站在这里之间，是一片空白。

苏芮走过来，看着逐渐恢复意识、茫然无措的人群，长出了一口气。“暂时稳住了。”

“只是暂时。”

空脑者的声音从厂区广播箱里传出。广播箱安装在厂房外墙的高处，锈迹斑斑，但喇叭还能用。声音经过电子处理，干涩，平静，听不出情绪。

“她越强，越难满足。”空脑者继续说，“一碗粥救不了神，只能拖时间。下次她会需要更多——更大的情绪刺激，更强烈的真实体验，更深度的神经连接。下下次会更多。直到有一天，你把整个新京市端给她，她还是会饿。因为她的‘饥饿’不是生理需求，是存在需求。她需要锚定自己，需要确认自己是谁，需要边界和定义。而你现在给她的，只是暂时的止痛药。”

罗亦把收音机揣回口袋，站起身，拍了拍膝盖上的灰。

“那就多煮几顿。”他说，“一顿不够就两顿，两顿不够就三顿。直到她学会自己做饭为止。”

他转身往外走。苏芮跟上来，脚步声在水泥地上回响。

“你真打算一直当人形充电宝？”她问，声音里带着复杂的情绪——有关切，有担忧，也有某种无力感，“你的神经活性在持续衰减，罗亦。再这样下去，你可能会永久丧失记忆回溯的能力，甚至出现更严重的认知损伤。”

罗亦拉紧围巾，帽檐下的眼睛看向远处逐渐亮起的天际线。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，金色的光芒洒在废弃厂房的铁皮屋顶上，反射出刺眼的光。

“不是充电宝。”他说，“是爸爸。”

身后，梦游的人群陆续散开。有人掏出手机试图打电话——还是没有信号，于是开始往厂区外走，想找有信号的地方。有人拉着陌生人问路，问这里是哪里，怎么回家。有人站在原地发呆，似乎在努力回忆什么。

没有人记得自己是怎么来的，也没有人记得刚才发生了什么。三万个独立的意识，在三万具身体里慢慢苏醒，带着同样的困惑和茫然，开始寻找回家的路。

只有电厂顶楼的避雷针尖端，在晨光中闪了一下微弱的反光，像在挥手告别。

罗亦和苏芮走出电厂大门时，收音机里的哼唱又开始了。

这次是生日歌。调子走得很厉害，有些音高了，有些音低了，节奏也乱七八糟。但每个音都咬得很用力，像在努力唱对，像在练习。

像个小孩子在学唱歌。

罗亦把手伸进口袋，摸了摸收音机温热的塑料外壳。

天亮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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