收音机里的哼唱停了。

罗亦正站在厨房的灶台前，手里拿着一把木勺，缓慢地搅动着锅里的粥。粥是昨晚剩下的，白米煮得软烂，表面浮着一层薄薄的米油。火开得很小，蓝色的火苗在锅底摇曳，热气从锅盖边缘渗出，在冰冷的空气里凝成白色的水雾。

他盯着锅里翻滚的米粒，动作机械，眼神空洞。木勺碰着锅底，发出规律的刮擦声。一下，两下，三下。窗外的天还没完全亮，深蓝色的天空边缘泛起一丝鱼肚白，但云层很厚，把晨光挡在外面。

门被撞开时，粥刚好开始冒泡。

苏芮冲进来，门板撞在墙上发出闷响。她手里捏着一张打印纸，呼吸急促，头发有些散乱，额头上冒着细汗。她没关门，冷风从门外灌进来，卷起地上的灰尘。

“东区。”苏芮喘着气说，声音紧绷，“三万人。同时梦游。全都在往废弃电厂走。”

罗亦没抬头。他关掉煤气灶的开关，蓝色的火苗熄灭。然后他拿起锅盖，盖在锅上，动作很慢，像是做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家务事。

“她饿了。”他说。

“不是饿！”苏芮把纸拍在桌上，纸张边缘在木制桌面上弹了一下，“你看这个！脑波监测数据！她在吸你的神经活性，罗亦！你当她是女儿，她把你当充电宝！你感觉不到吗？你的头痛，你的记忆力减退，你的认知偏差——那些都是她在抽取你的能量！”

罗依然没看那张纸。他走到窗边，撩开窗帘一角。

楼下的街道上，人群正在移动。

不是正常的行走，而是整齐的、有节奏的队列。他们排成纵队，从东往西，步伐一致，眼睛睁着，但没有焦点。有穿着睡衣的老人，有拎着书包的孩子，有挎着菜篮的主妇，有西装革履的上班族。他们不说话，不交谈，甚至不看路——只是走。像一群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。

脚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，密集，沉重，像潮水涌过街道。但没有军靴的铿锵，只有拖鞋、皮鞋、运动鞋踩在柏油路上的混杂声响。

“空脑者传来消息。”苏芮走到他身边，声音压得很低，“她在扩张领地。无意识状态下，她的能力正在覆盖整座城市。这不是偶然，罗亦。这是系统性的侵蚀。再过几个小时，整个东区都会变成她的记忆附庸。”

罗亦放下窗帘。他走回客厅，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穿上，又从门后的挂钩上取下那条灰色围巾，一圈一圈绕在脖子上。

“她需要真实的东西。”他说。

“比如？”

“日出。”罗亦拉开抽屉，从里面取出一顶旧帽子。帽檐磨损得很厉害，边缘的线头都松了。他拍了拍帽顶的灰，扣在头上，“不是数据模拟的，不是记忆植入的，是太阳自己升起来那种。有温度，有颜色，会刺眼睛的那种。”

苏芮皱眉：“现在去追梦游人群？太冒险了。净忆局肯定在电厂布了埋伏，织忆会的人也可能在那里等着。你这是自投罗网。”

“不去的话，明天早上整个东区会变成记忆废墟。”罗亦从桌上拿起那台老式收音机，塞进大衣口袋，“她刚学会分辨好人坏人，还没学会控制饥饿。她不知道什么是‘够’，只知道‘要’。如果我不去喂她，她会自己找东西吃。而她现在能找到的‘食物’，就是整个东区三万人脑子里的记忆。”

楼道里传来密集的脚步声。不是一两个人，而是十几人，几十人，从楼上楼下经过，步伐整齐，朝着同一个方向移动。声音在狭窄的楼道里回响，像潮水拍打堤岸。

两人从后门绕出去，避开主街。巷子里很暗，只有几盏残存的路灯投下昏黄的光晕。巷口站着两个穿睡衣的小孩，一男一女，大概五六岁。他们手拉着手，面朝电厂方向，嘴里轻声数着步子：

“一、二、三……”

苏芮停下脚步：“他们记得回家的路吗？”

“不记得。”罗亦蹲下，动作很轻。他伸出右手，用指尖轻轻碰了碰那个男孩的手背。

男孩的身体颤了一下，眼神晃了晃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闪过。他的嘴唇动了动，没有发出声音，但口型像是在说“妈妈”。女孩还在继续数数：“四、五、六……”

收音机突然响了一声。

不是音乐，不是人声，只是一声轻微的电流杂音。接着，断断续续的旋律飘出来，这次是摇篮曲。调子很熟悉，是那种每个母亲都会哼的简单旋律，但节奏有些乱，音符也不太准，像是有人在笨拙地模仿。

罗亦站起身，朝两个孩子笑了笑。

“她听见了。”他说。

他们拐进地铁站。站台空无一人，只有自动售货机的屏幕还亮着，闪烁着饮料广告。闸机全部处于开启状态，挡板收起，像是欢迎任何人通过。列车停在轨道上，车门敞开着，车厢里的灯光全都亮着，座椅空荡荡的，广告屏静止在欢迎界面。

整座车站寂静得可怕。

苏芮的手按在腰间的枪套上，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皮面。“太干净了。干净得不正常。”

“她在清场。”罗亦走进车厢，“不想让无关的人看见。”

他们刚踏进车厢，广播喇叭就响起女儿的声音：

“爸爸，我冷。”

声音很小，带着电流杂音，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，又像是贴着耳朵在说话。

罗亦摸了摸大衣口袋里的收音机外壳，动作很轻。“再忍一下，”他说，“太阳快出来了。”

列车启动，没有报站提示，没有出发铃声，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滑出站台，驶入黑暗的隧道。隧道墙壁上的应急灯一盏接一盏亮起，节奏和收音机里摇篮曲的拍子完全同步。灯光掠过车窗，在罗亦脸上投下明暗交替的影子。

苏芮坐在对面，盯着车窗玻璃上的倒影。玻璃映出她的脸，也映出空荡荡的车厢和飞快后退的隧道墙壁。

“她要是撑不住，”苏芮说，声音在密闭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，“在路上把整列车的人格式化怎么办？我们现在还在城区地下，上面是居民区、学校、医院。如果她的意识暴走，可能一瞬间就有几百人、几千人失去记忆。你想过这个吗？”

“想过。”罗亦靠在座椅上，闭上眼睛，“所以她需要我陪着。如果她失控，我会是第一个被格式化的人。而只要我还在，她就不会完全失控。”

“你这么确定？”

“不确定。”罗亦睁开眼，看向窗外飞逝的灯光，“但我得相信。她不是病毒，不是武器，是孩子。孩子饿的时候，给饭比拔电源有用。如果你在孩子哭的时候只会想着怎么让她闭嘴，那你永远解决不了问题。”

苏芮沉默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