罗亦的手从墙上滑落,血已经凝在指尖,留下暗红的痂。头顶的商场广播喇叭传出女儿的声音,温柔清晰,像贴着他耳根说话:“爸爸,往前走。前面的红灯会为你变绿。”
他迈步。
十字路口的红色信号灯应声切换,绿光亮起,等候的车流迟疑两秒,开始缓缓通行。人行横道灯同步转绿。
苏芮跟在他身后一步,枪没放下,目光扫过周围人群。街上的行人开始出现异样——有人突然停下脚步,茫然四顾;有人捂住耳朵蹲下,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;还有人毫无征兆地尖叫起来,冲向路边紧闭的店铺门,用拳头拼命敲打。
“她在读取周围人的神经信号。”苏芮压低声音,语速很快,“不是攻击,是同步感知。但她控制不了强度,普通人的神经承受不住这种直接接入。”
罗亦没回答,继续往前走,脚步很稳。
他左脚落地,前方十米处的路灯“啪”地亮起。
右脚落地,地铁站入口的闸机“嘀”一声自动开启,挡板收起。
再走一步,路旁巨大的广告屏画面切换,不再是商品广告,开始滚动播放泛黄的老照片——罗亦的童年。骑在父亲肩上的,摔在泥地里的,对着镜头做鬼脸的。照片一张接一张,像素粗糙,边缘卷曲。
人群骚动加剧。有人指着广告屏惊呼,有人掏出手机想拍,却发现设备失灵。
一个穿初中校服的女孩原本低头走路,经过罗亦身边时突然转身,直勾勾盯着他。她的嘴唇紧闭,没有动,但清晰稚嫩的童音从她口中传了出来,带着冰冷的质问:
“你迟到了七年零四个月。”
那是罗亦女儿失踪的确切日期。
苏芮的枪口瞬间指向女孩,又硬生生停住。女孩眼神空洞,不像被控制,更像一个被临时征用的发声筒。
路边老式公用电话亭的听筒自行从挂钩上弹起,悬在半空。空脑者经过电子处理、毫无情感波动的声音从听筒传出,在嘈杂的街道上异常清晰:
“她分不清敌我了。过载的意识在无差别抓取周围所有可用的神经信号源作为载体。再这样下去,每个携带记忆的活人,都会被她当成临时的数据存储节点榨取、覆盖,直到神经过载烧毁。”
苏芮猛地抓住罗亦胳膊,力道很大:“停下!现在还能强行切断你和她之间的神经链接!趁她还没完全失控,趁波及范围还能控制!”
“切断?”罗亦甩开她的手,动作不大,但很坚决。他转头看苏芮,眼神冰冷,“她刚找回自己的声音,刚学会用这种方式说话。你要我现在拔掉她的氧气管?”
前方十字路口中心,三个穿便服的人站在斑马线正中。他们眼神空洞,嘴角挂着完全一致、弧度标准的微笑,对周围车流和混乱视而不见。他们的手臂同时抬起,食指伸出,指向周围几个茫然无措的行人。
被指中的人身体瞬间僵直,像被冻结。几秒钟后,他们相继倒地,身体剧烈抽搐,嘴里无意识地吐出破碎语句:
“我愿意……生老病死……”
“妈妈别走……别丢下我……”
“保险箱密码是……是……”
婚礼誓言。童年噩梦。临终遗言。被深藏或遗忘的记忆片段,被强行抽取、播放。
“他们在清除记忆载体。”空脑者的声音继续从电话亭传来,平静陈述,“不是删除,是覆盖。用她混乱膨胀的意识数据,冲刷掉宿主原有的神经印记。把活人当成硬盘,执行格式化。”
罗亦加快脚步,直接冲向那三名站在路中央的人。苏芮想拦,已来不及。
他冲到第一个人面前,伸手抓住对方抬起的手腕。
剧痛瞬间袭来。无数陌生、破碎、带着强烈情绪的画面如洪水般冲进脑海——陌生人的婚礼、孩子的啼哭、病房消毒水味、签字的钢笔……他咬紧牙关,额角青筋暴跳,硬生生扛住精神冲击,另一只手抬起,按在对方额头。
“听我说,”他开口,声音因痛苦沙哑,但异常清晰,不是对眼前这具躯壳,而是对那个无处不在的意识,“这些人不是敌人。他们和你一样,是被困住的。他们也疼,也怕,也想回家。”
广播里女儿持续不断的声音骤然停止。
整条街上所有还在闪烁、播放的广告屏幕,在同一瞬间全部黑屏。
紧接着,所有屏幕又同时亮起,显示同一行白色宋体字:
【爸爸说得对】
倒在地上抽搐的人,身体逐渐停止痉挛,缓缓睁眼,眼神迷茫,像刚从噩梦中惊醒。那三名站在路中的人,空洞眼神恢复一丝清明,嘴角诡异的微笑消失,茫然看着四周,又看看彼此,不知所措。
苏芮稍微松口气,垂下枪口。“暂时控制住了。”
“只是暂时。”空脑者的声音再次响起,这次是从路边一辆停着的轿车车载广播传出,“她的意识过于庞大,缺乏稳定‘锚点’来固化和界定自我认知。这次能被你劝住,下次暴走,可能整条街的人都会瞬间变成白痴。”
罗亦转身,看向最近的道路监控摄像头。他知道那里有镜头,有麦克风,连着城市网络。
“你在听吗?”他对着摄像头说。
“我在,爸爸。”女儿的声音从街道两侧所有喇叭、店铺音响、行人手机扬声器同时传出,层层叠叠,形成回音,“但我好累。这里好大,好多声音,好多光,好多人在想事情……我抓不住边界,分不清哪些是我的,哪些是别人的。”
“那就别抓。”罗亦说,声音很平静,“记住一件事就够了:我是你爸爸,不是你的操作系统,不是指令集。你不用控制一切,也不用回应一切。”
沉默。
长达十几秒的沉默。只有街道上渐渐恢复、仍带惶恐的嘈杂声。
远处刺耳警笛声由远及近,迅速变响。几辆净忆局黑色装甲车拐过街角,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尖啸,蛮横冲上人行道,堵住前后去路。车门打开,全副武装的特勤队员鱼贯而下,举枪形成包围圈。
苏芮立刻重新举枪,寻找掩体,但无处可躲。
“让他们来。”罗亦说。
他非但没后退或找掩护,反而向前几步,站到空旷十字路口中央,站在所有枪口正前方。他张开双臂,做了个近乎拥抱的姿势,抬头看向那些无处不在的摄像头和路灯。
“女儿,”他大声说,声音在街道回荡,“看好了。让这条街所有的红绿灯——为我跳支舞。”
下一秒。
整条街道,前后五个路口,所有交通信号灯——红的、绿的、黄的——同时开始快速闪烁!不是故障乱闪,是有节奏、如同心跳般的明灭!红灯、绿灯、黄灯交替点亮,形成一片流动的、沉默的光的浪潮,像在鼓掌,像在欢呼。
装甲车被迫急刹。冲下车的特勤队员举枪瞄准,却不敢扣扳机——因为他们惊恐发现,每个枪口对准的方向,都有原本茫然或惊恐的平民,突然齐刷刷举起手机。每块手机屏幕都亮着,显示完全相同的一行血红大字:
【警告:开枪者记忆将被实时公开上传至公共网络】
指挥官推开队员,大步上前,一把扯下头盔,脸色铁青,额头全是汗。他死死盯着路中央的罗亦,声音因愤怒发抖:“罗亦!你知道你在做什么?这是公开对抗,是叛国!”
“不。”罗亦目光越过他,看向他身后装甲车上某个摄像头,“我在教我女儿认人。认清楚,哪些是披着制服想伤害她的坏人,哪些是即便害怕也会对她释放善意的普通人。”
女儿的声音轻轻响起,这次只从指挥官佩戴的战术耳机和装甲车的车载通讯器传出,音量刚好能让附近的人听清:
“这个穿黑西装、没戴头盔的叔叔是坏人。他上周在城西分局,亲手签了十七份记忆清除同意书。那个躲在车后面、戴眼镜的姐姐是好人。她公寓楼下有三只流浪猫,她连续喂了三年,还给最瘦的那只起名叫‘小灰’。”
指挥官脸色瞬间惨白,后退半步,嘴唇哆嗦,发不出声音。他身后的队员中,有人下意识看向指挥官,眼神惊疑不定。
苏芮看着这一幕,忽然低低笑了一声,笑容里带着复杂释然和苦涩:“她学会了……分辨好坏。”
“远远不够。”空脑者的声音最后一次响起,这次似乎直接来自云端,缥缈疲惫,“拥有‘主宰者’级别权限,却缺乏相应心智和道德约束,就像给婴儿一把能毁灭世界的按钮。情感是唯一防火墙。但现在驱动她的,更多是混乱本能和与你的链接,而非成熟‘情感’。这样下去,她迟早失控,或者……被这过于庞大的力量吞噬。”
罗亦点头。他抬手,摸了摸左胸口旧伤疤——那是多年前一次任务留下的。
“那就用我的命,当她的防火墙。”他说。
“不行!”苏芮和女儿的声音同时响起,重叠在一起。
罗亦放下手,看着虚空,像在对那个看不见的女儿说话,语气平淡得像聊家常:
“我这条命,七年前就该没了。是捡来的。所以,拿它当柴烧,当墙砌,都值。只要你记住一件事:记得回家要吃饭,记得爸爸煮的粥总是太咸,记得我教你认字时总没耐心,记得你生气时骂我‘笨蛋爸爸’——只要你记得这些,哪怕只有一点点印象,你就还是我女儿。其他的,都不重要。”
广播里女儿的声音消失了。
街道上所有手机屏幕暗了下去。
闪烁的红绿灯停止舞蹈,恢复正常红绿交替。
刺耳警笛声不知何时已全部熄灭。
装甲车旁,指挥官失魂落魄站着,像一瞬间老了十岁。他挥手,声音沙哑:“……收队。”
特勤队员面面相觑,犹豫着,最终开始缓慢撤回车内。包围圈解除。
人群茫然看着这一切,像刚才混乱、对峙、奇迹般的灯光表演都是集体幻觉。他们低声交谈,互相确认,然后带着困惑和隐约后怕,逐渐散开,各走各路。
十字路口很快恢复车来车往日常景象。
只有罗亦和苏芮还站在原地。
罗亦知道,事情远未结束。女儿那庞大不稳定的意识,并未消散。她只是暂时收敛触角,蜷缩进城市错综复杂的神经网络深处,像个受惊孩子躲进巨大迷宫。他的心跳,每一次呼吸,或许都成了她在迷宫中辨识方向的微弱节拍器。她在那里,用这种极端方式,笨拙地、危险地,学习如何成为“存在”,学习爱与恨的界限,学习什么是可以触碰的温暖,什么是必须远离的毁灭。
苏芮收起枪,插回枪套。她看着罗亦依旧苍白的侧脸,问:“接下来去哪?”
罗亦转身,朝与装甲车撤离相反的方向走去。
“回家。”他说。
“她饿了。想吃我煮的粥。”
空脑者的声音再没响起。
只有罗亦外套口袋里,那台从旧货市场带出来的、早已断电的老式晶体管收音机,突然自行发出“滋啦”电流声,接着,断断续续地,飘出几声极轻的、带着杂音的、属于小女孩的、尝试性的轻笑。
咯咯……咯咯……
声音很生涩,很不连贯,像在笨拙模仿,又像在努力回忆,“笑”这个动作和声音,到底该是什么样。
像个刚开始学做普通女孩的孩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