电梯门滑开的瞬间，冰冷的气流裹挟着浓重的臭氧和金属电离气味扑面而来，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呼吸。温度比楼上设备层骤降了至少十度。罗亦第一个走出去，脚下是光滑如镜的黑色地板，倒映着头顶惨白密集的灯管光。

他脚步未停，甚至没有因低温而瑟缩，只是径直走向走廊尽头。那里，一扇厚重的、布满锈迹的金属门沉默地矗立着，门缝下方透出极其微弱的、有规律闪烁的蓝色光芒，同时传出一种低沉而持续的电流嗡鸣声，仿佛是某种巨大机械沉睡时的呼吸。

苏芮紧随其后，手从枪套上移开，转而握住了枪柄，警惕的目光不断扫视着这条异常干净、异常安静、也异常漫长的走廊。两侧墙壁是毫无缝隙的哑光金属板，没有任何标识，也没有任何其他门或通道。这里就像一条通往某个绝对核心的、唯一的路径。

“这里的神经干扰读数……已经超出仪表上限了。”苏芮压低声音，她的手环屏幕上一片刺目的红色警告，“罗亦，这不是普通的干扰节点，这是……一个发生器，或者一个接收端的核心。”

罗亦在锈蚀的铁门前停下，伸手按在冰冷粗糙的门板上。他没有立刻推门，而是用指腹摩挲着额角那道陈旧的疤痕——那是多年前一次任务留下的，早已愈合，但此刻在强烈的干扰场中，疤痕下的皮肤却传来阵阵灼痛和麻痒，仿佛有微弱的电流在皮下窜动。

“干扰最强的地方，”他重复了一句，声音在空旷走廊里产生轻微的回音，“也是信号最清晰的地方。你退开些。”

苏芮没动，反而上前一步，几乎与他并肩。“出口肯定已经被他们从外部切断了。现在进去，等于主动走进一个密封的陷阱。一旦门关上，我们可能再也出不去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罗亦的指尖停在疤痕的边缘，眼神异常平静，“但我必须进去。我得让她听见我……用最直接的方式。”

话音未落，他右手食指和拇指的指甲，猛地抠进了额角疤痕边缘的皮肤！

“罗亦！”苏芮惊呼。

嗤——

皮肤被强行撕裂的细微声音令人牙酸。暗红色的血珠瞬间从伤口涌出，迅速汇聚成细流，顺着他瘦削的颧骨和眼角蜿蜒而下，滴落在光可鉴人的黑色地板上。

滋……

血滴接触地面的瞬间，竟然发出轻微的、如同水滴落在烧红铁板上的蒸发声响，腾起几乎看不见的细微白烟。与此同时，两侧墙壁内部那低沉的电流嗡鸣声骤然拔高、变得尖锐，仿佛被这鲜血的气息所刺激。

紧接着，一个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、断断续续的、夹杂着严重电流杂音的声音，从锈蚀的铁门后方，不，更像是从走廊两侧的金属墙壁本身……渗透了出来：

“爸……爸……”

是小女孩的哭声。压抑的，痛苦的，充满恐惧的。

罗亦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，但他立刻用肩膀抵住了冰冷的铁门，没有倒下。他猛地抬起头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面前的金属门板，仿佛要透过这厚重的障碍，看到后面的景象。

“爸……爸……你在哪……我好黑……好冷……”

哭声越来越清晰，杂音似乎在减弱，那声音里的无助和依恋也越发真切。

苏芮已经举起了枪，枪口对准铁门，手指搭在扳机上，却僵硬着无法扣下。那哭声太真实了，真实到她能想象出一个瑟瑟发抖的小女孩蜷缩在黑暗角落的画面。开枪？朝哪里开？这声音像是从整个空间里弥漫出来的！

“你越痛，神经信号越强，她与你的连接就越清晰。”空脑者那毫无感情起伏的电子合成音，再次从头顶的通风管道网格中传来，如同宣读一份实验报告，“痛苦是最高效的共振介质。继续。”

罗亦对头顶的声音置若罔闻。他抬起鲜血淋漓的右手，再次用指甲狠狠抠进额角的伤口，向一旁撕扯！

更大的伤口被撕开，鲜血涌出的速度加快，几乎糊住了他半张脸，顺着下巴滴落，在黑色地板上溅开一小片暗红的痕迹。他闷哼一声，咬紧的牙关间也渗出血丝。

“别……别找我，爸爸……”墙内的哭声骤然变大，充满了惊恐，“他们……他们说你会来找我……但你会忘了我……你会变成另一个人……别来……”

“我不会！”罗亦低吼出声，声音因疼痛和激动而嘶哑破裂，像粗糙的砂纸摩擦金属，“我答应过你……我答应过的……就不会忘！等着我……我带你回家！”

苏芮看着地上迅速扩大的血迹，又看看罗亦惨白如纸却异常执拗的脸，终于忍不住：“你这样流血会死的！必须止血！”

“死不了……”罗亦抬手抹了把脸，结果只是将鲜血抹得更开，整张脸显得狰狞又可怖，“只要她还在说话……还在叫我……我就死不了……”

墙内的哭声戛然而止。

仿佛被突然掐断。走廊里只剩下鲜血滴落的滴答声，和墙壁内部那持续不断、令人心烦意乱的电流嗡鸣。

紧接着，一个冰冷、标准、毫无情绪的机械女声取代了哭声，从四面八方响起，每个音节都清晰准确：

“记忆坐标已二次确认。意识体739号神经信号模式匹配。同步进程强制启动。请宿主保持当前神经活跃度峰值。断连风险：高。”

罗亦猛地抬起头，布满血污的脸上，眼睛睁得极大。“她在里面？就在这墙后面？还是……这些墙壁本身就是……”

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。空脑者沉默了。

苏芮的耳朵动了动，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特勤队长，她捕捉到了除了电流声之外的、更为危险的声响。

“脚步声！”她迅速压低身体，枪口转向走廊两端，“至少三组，训练有素，从不同方向包抄过来！是净忆局的战术小队！他们到了！”

罗亦仿佛没听见她的警告。他转过身，不再面对铁门，而是将染满鲜血的右手手掌，直接按在了旁边光滑冰凉的金属墙壁上。

“爸爸……我冷……这里好黑……什么都没有……”

女儿的哭声再次响起，这次更近了，仿佛就在薄薄的金属板后面，带着令人心碎的抽噎和颤抖。

“忍一下。”罗亦的声音柔和下来，尽管他自己正因失血和寒冷而微微发抖，语气却像是在哄睡前的孩子，“很快……爸爸就让这里亮起来，就不冷了。”

苏芮已经退到他身侧，背靠着墙壁，枪口紧张地在走廊两端来回移动。“他们带了高功率的神经屏蔽器！我能感觉到场强在快速上升！再过几分钟，你的能力会被完全压制！我们必须在屏蔽完全生效前离开，或者……完成你要做的事！”

“那就赶在屏蔽生效前，做完。”罗亦闭上眼睛，将额头也抵在冰冷的金属墙壁上，与手掌的血迹融为一体。他的声音很轻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，“告诉我你在哪，宝贝。爸爸就在这里。我数到三，你用力喊，让爸爸听见你最清楚的声音，好吗？”

墙内陷入一片死寂。

只有净忆局小队越来越近、越来越清晰的脚步声，靴底敲击地面的节奏整齐而充满压迫感。

“……一。”罗亦开始数数，声音平稳。

脚步声更近了，似乎已经到了拐角。

“……二。”

苏芮的食指预压扳机，呼吸屏住。

“……三！”

“爸爸——！！！”

一声撕裂般的、用尽全力的尖利哭喊，猛地从墙壁内部炸开！那声音如此尖锐，如此痛苦，如此充满求生欲，瞬间压过了一切噪音！

与此同时——

砰砰砰砰砰！！！

走廊两侧，天花板上的所有日光灯管，在同一瞬间全部爆裂！玻璃碎片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，打在黑色地板和墙壁上，发出密集的碎裂声！整个走廊陷入一片黑暗，只有门缝下和远处应急出口标志那微弱的、绿幽幽的光芒。

“罗亦！”苏芮在黑暗和玻璃雨中蹲低身体，大声喊道，“他们要强攻了！”

爆炸般的灯光熄灭后，远处传来的、净忆局小队急促的脚步声和无线电通话声，反而变得更加清晰刺耳。

“让他们攻。”罗亦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，异常平静，甚至带着一丝近乎疯狂的嘲弄，“告诉他们，也告诉你们局长——在我女儿面前，任何任务，任何命令，都不重要。”

苏芮张了张嘴，在骤然降临的黑暗中，她仿佛能看清罗亦那满是血污却异常明亮的眼睛。她知道，这句话不是说给正在逼近的敌人听的，更像是说给或许正在某个频率监听着这里的、她所效力的上级听的，或者说……是说给她自己心中某个动摇的部分听的。

商场那种甜美与诡异交织的广播声并未在此处响起，但空脑者的声音却再次直接切入，依旧从通风管道传来，那沙哑的电子音在黑暗和混乱中，竟也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：

“你以为……连通了她的意识……就能带她走？太迟了……她的意识信号……早已散逸……与这座城市的底层电路……基础生命维持系统……纠缠在了一起……拔掉‘插头’……她会瞬间消散……”

罗亦依旧闭着眼，额头紧贴墙壁，任由鲜血在脸上慢慢干涸。他勾起嘴角，在黑暗中无声地笑了笑。

“那就……别拔插头。”他轻声说，仿佛在自言自语，又像是在对墙后的存在许诺，“我陪着她……一起通电。”

急促的脚步声在走廊两端几乎同时停住。黑暗中，能隐约看到拐角处战术手电的光束晃动，还有红外瞄准镜那细微的红点，在空气中扫过。

“发现目标！”

“准备突入！”

“注意，目标可能有同伙！”

净忆局小队的呼喝声传来。

苏芮举枪瞄准最近的光束来源，手指扣在扳机上，却听到身旁的罗亦低声喝道：

“苏芮，别开枪。”

“为什么？！”苏芮不解，敌人已经近在咫尺。

“他们……”罗亦缓缓睁开眼睛，在黑暗中，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金属墙壁，看到了更深处的东西，“不是冲着我来的。他们的目标……是她。”

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——

“嘻嘻……”

一声轻快的、稚嫩的、却又透着无比诡异气息的笑声，从墙壁内部传来。那是女儿的声音，却不再有哭泣和恐惧，反而充满了某种……恶作剧般的期待和兴奋。

“爸爸……他们来了哦……”

罗亦笑了，尽管满脸血污，尽管身处绝境，这个笑容却异常清晰。他低声回应，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宠溺的、与周围肃杀气氛格格不入的温柔：

“好啊。”

他顿了一下，然后一字一句，声音不大，却清晰地回荡在布满玻璃碎片的黑暗走廊里：

“那就让他们看看——”

走廊两端，净忆局小队的手电光束和激光瞄准点，已经牢牢锁定了罗亦和苏芮的位置。

罗亦迎着那些刺眼的光束和致命的红点，挺直了淌血的身躯。

“——一个当爹的，为了女儿，能有多疯。”

记忆核心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