引擎的低鸣在车厢里回荡,罗亦靠在后座,闭着眼。外套内袋中,音乐盒的铁皮轮廓紧贴胸口,随着车辆行驶的细微颠簸传来冰冷的触感。那不是温暖,而是金属特有的、恒久的微凉。
灰色轿车在车流中平稳穿梭,深色车窗过滤了午后刺眼的阳光,也将窗外的世界模糊成流动的色块。驾驶座上的年轻司机紧抿着唇,手指无意识地敲击方向盘。后视镜里,三辆净忆局的黑色轿车如同跗骨之蛆,保持着精确的距离,不靠近,也不远离。
“他们到底在等什么?”司机忍不住低声问道,声音里压抑着紧张。
罗亦没有睁眼。“等我们到达目的地,或者等我们先犯错。”
耳机里滋啦一声,739号的声音切入,比先前清晰稳定了些:“目标区域——城东废弃地铁站3号线延伸段周边两公里,净忆局的信号屏蔽强度正在呈阶梯式上升。他们可能计划在我们进入后,直接物理封死出口。”
“清场行动提前了?”罗亦问。
“不确定,但能量读数异常,不像常规巡逻队配置。”739号停顿半秒,“此外,地铁站内部侦测到极其微弱的、与你身上音乐盒同频的记忆残响信号。那里确实有东西在‘共鸣’。”
罗亦的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两下,这是残留的本能动作。“苏芮那边能提供多长的支援窗口?”
“最多八分钟。八分钟后,无论是否接到我们的信号,她都必须带队撤离当前隐蔽点。净忆局的大部队正在向城东方向移动。”
八分钟。潜入、寻找、确认、撤离。罗亦在脑中快速推演。“够了。”
车辆拐入一条僻静的背街,两侧建筑变得低矮破败,行人稀少。远处,一个下沉式的混凝土结构隐约可见,入口处锈蚀的铁栅栏在阳光下反射着黯淡的光——城东废弃地铁站,十年前因施工事故封闭的禁区。
车停在一堵半坍塌的围墙后。
“只能到这里了,罗先生。”司机回过头,脸上写满不安,“前面净忆局的扫描网太密。我们会在这里等,但如果您三十分钟内没出来,或者他们的屏蔽完全启动……我们就必须走。”
罗亦点头,推门下车。午后的热气夹杂着尘土和铁锈味扑面而来。他拉了下外套下摆,盖住腰后的枪柄,目光快速扫过周围环境,然后迈步走向那个如同巨兽之口的黑暗入口。
地铁站入口的铁栅栏上挂着沉重的铁链和锈蚀的锁。罗亦没有尝试开锁,而是绕到侧面,找到一处栅栏底部因地面沉降产生的空隙。他伏低身体,勉强挤了进去。
内部是比入口处更深的黑暗,仅有几缕光线从高处破损的天窗斜射下来,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投出几道苍白的光柱。空气凝滞,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和地下水特有的腥气。
罗亦站在原地,让眼睛适应黑暗,同时左手按在外套内袋上,感受着音乐盒的存在。他取出盒子,拇指找到发条旋钮。
咔哒…咔哒…咔哒……
上发条的声音在死寂中格外清晰。拧紧后,他松开手。
叮咚——
清脆的旋律流淌而出,在这空旷、死寂的地下空间里回荡,撞上墙壁,反弹回来,形成层层叠叠、渐渐微弱下去的回音。简单的音符,此刻却带着一种近乎诡异的穿透力。
罗亦握着音乐盒,开始向站台深处走去。靴子踩在厚厚的积尘上,发出轻微的沙沙声,混合在叮咚的旋律里。
走了大约三十米,来到站台中央。这里相对开阔,两侧是早已停运的轨道,黑黢黢地伸向隧道深处。音乐盒的旋律在这里回荡得更加空旷。
就在这时,右侧的墙壁开始“活”了过来。
不是物理震动,而是墙面本身的材质仿佛在软化、流动。斑驳的油漆和污渍扭曲变形,从墙体内部,渗出发光的线条。先是零星的光点,随即拉伸、连接,交织成一片——蓝紫色为主调,夹杂着莹绿和淡粉的光弧,蜿蜒舞动,铺满了整面墙壁,如同降临在地底的、盛大而沉默的极光。
但这极光的“笔触”……罗亦的瞳孔微微收缩。线条边缘带着明显的歪斜和不均匀,色彩涂抹有些地方溢出边界,透着一股孩童特有的、笨拙而认真的劲儿。
女儿画画的样子。
即使大脑的记忆库已被清空,某种更深层的、肌肉或灵魂的记忆,却被这熟悉的“笔触”瞬间唤醒。
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,指尖颤抖着,想要触碰那面发光的墙壁,触碰那虚幻却又无比熟悉的“痕迹”。
就在指尖即将触及墙面的刹那——
哗!
整面墙的极光图案瞬间崩碎,炸裂成亿万颗细碎闪烁的像素光点。光点并未坠落,而是在空中悬浮、旋转,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操控,瞬息间重新聚合,凝成一行悬浮在半空、清晰无比的发光字符:
47.6062° N, 122.3321° S
一组地理坐标。
罗亦的目光死死锁住那串数字,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,将其每一个字符深深烙印。他心中默念三遍,确保无误。
“别信它。”
声音从头顶传来,平静,清晰,非人。
罗亦抬头。通风管道锈蚀的网格下方,悬浮着一团半透明的人形光影。轮廓模糊,边缘不断有光粒逸散,仿佛随时会消散,但那“声音”却直接穿透空气,甚至直接在脑海中共鸣。
“那不是你女儿留下的。”空脑者的残影说道,语气平淡得像在念说明书,“那是被精心设计、植入你深层意识的‘记忆路标’。你左臂内侧,肘上三厘米处,有一道不规则的淡疤——那不是儿时顽皮留下的,是记忆植入手术的接口痕。他们通过那里,为你编织了包括‘父女情深’、‘未竟承诺’在内的一系列核心叙事,这个坐标,就是引你至此的最后一个路标。”
罗亦的左手依旧握着音乐盒,旋律未停。右手自然垂着。他甚至没有低头去看自己的左臂。
“空脑者。”他开口,声音在空旷的站台里显得低沉,“你亲自显形在这里,而不是躲在数据海深处遥控,说明这个坐标指向的地方,对你至关重要。重要的不是我信不信,而是你不想让我靠近。”
残影飘近了些,模糊的轮廓仿佛在“注视”他。
“重要的是你选择相信什么。”残影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,带着轻微的回响,“承诺?亲情?责任?这些不过是系统编撰来驱动你的情感程序。你女儿从未失踪,她是自愿加入织忆会的深层实验,目的就是彻底抹除与你相关的、被她视为痛苦源头的所有记忆。她想摆脱的,罗亦,是你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