罗亦沉默着,用牙齿咬住衬衫左袖的袖口,用力一扯。
刺啦——
布料撕裂声在旋律中显得突兀。他将撕下的布条,快速缠在之前旧货市场被货架划伤、此刻又因紧张而微微渗血的手臂上,打了个死结。动作熟练,仿佛做过无数次。
“假的我也认。”他缠好布条,抬起头,直视那团光影,“只要那里面有她的笑脸,有她叫我爸爸的声音,哪怕是剧本,是程序,是植入的幻影——我也愿意走进去。带我找到她,无论那是真相还是谎言。”
残影沉默了。只有音乐盒的叮咚声,和远处隐约传来的、不知是水滴还是别什么的滴答声。
几秒后,空脑者的声音再次响起,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、类似电子干扰的波动:“净忆局的神经干扰网已经启动。出口将在180秒后彻底封锁,覆盖半径五百米。干扰生效时,范围内所有未经特殊屏蔽的神经接口都会过载,短期记忆会被清除,你会忘记自己是谁、为什么在这里。”
罗亦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老式机械表,秒针平稳走动。
“那就赶在那之前,把这个坐标固化下来,带出去。”他从随身的背包侧袋取出一个小巧的、外壳斑驳的记录仪——非电子式,基于光学机械原理,像一台微缩胶片相机。他打开镜头盖,对准墙上那行仍在微微脉动的坐标数字。
“告诉我,怎么让这些数据流稳定下来,变成可携带的实体信息。”
“你不需要知道方法。”空脑者的声音突然分裂,从三个不同的方向同时传来,音色略有差异,如同重叠的回声,“你需要知道代价。固化一段外来的真实信息,需要以永久擦除一段你自身的原生记忆为交换。可能是童年的某个夏日,可能是第一次成功的喜悦,可能是母亲的笑容……用你的‘过去’,换一个可能是陷阱的‘未来’。你确定要交换?”
罗亦没有回答。
他直接按下了记录仪的拍摄键。
咔嚓!
微弱的快门声,一道短暂的白光闪过,瞬间照亮了站台一角,也将那行坐标数字映得更加惨白。胶片在机内转动,记录下此刻。
几乎同时——
轰!
低沉的爆炸闷响从深处传来,通过地面和墙体结构传导,震得罗亦脚底发麻,灰尘从天花板簌簌落下。
耳机里炸开739号急促的声音:“觉醒者小队在B口遭遇伏击!是净忆局的特勤队!苏芮队长让你原地待命,不要继续深入!”
罗亦迅速收起记录仪塞回背包。
“我不等人命令。”他说话的同时已迈开脚步,向站台更深处、隧道入口的方向跑去。音乐盒的旋律在奔跑中变得断续,叮咚声与脚步声、喘息声混杂。
随着他的奔跑,墙壁上原本已破碎的极光像素点再次活跃起来,它们不再凝聚成坐标,而是飞速蔓延、扩展,爬满两侧墙壁,甚至向天花板和地面延伸。像素点重组,勾勒出越来越复杂的结构——无数细小的、发光的线条和节点,彼此连接交织,形成了一个庞大而精密的、仿佛立体神经网络的模型。
最终,所有发光的线条,都指向了这个立体模型的中心点。
在那里,悬浮着三个散发微光的字体:
主宰者。
罗亦在隧道入口前刹住脚步,盯着那三个字。
“原来你们真正在找的,是这个。”空脑者的声音从隧道深处传来,低沉而平直,不再有之前的波动,“不是我,也不是你女儿残存的意识。主宰者——它不是敌人,不是怪物。它是系统设计中的终极解决方案,一个超越个人与集体记忆纷争的、绝对中立的平衡协议。终止这场无尽战争唯一的方法。”
罗亦没有回应。他半蹲下来,从背包里掏出纸笔——最原始的铅笔和笔记本,就着墙壁上“主宰者”模型散发的微光,快速记录下这个立体模型的各项参数:坐标轴、节点距离、能量读数……铅笔在纸面上沙沙作响,速度极快。
身后传来密集而整齐的脚步声。
罗亦没有回头,笔尖不停。直到一个冷静的女声在身后不远处响起:
“罗亦,我是苏芮。放下手里的东西,慢慢转过身。”
罗亦写完最后一组数据,合上笔记本塞回背包,然后站起身,转过来。
五个人。全副武装的净忆局特勤队标准配置,黑色作战服,头盔,面罩放下。领头的是个女人,即使遮住脸,罗亦也能认出她的姿态和声音——苏芮,打过不止一次交道。
“林昭把情报卖给了净忆局。”苏芮说,手放在腰间的枪套上,但没有拔出,“你的行动路线、目标地点、甚至可能的后备方案,我们都掌握了。你现在被包围了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罗亦语气平淡。
苏芮显然没料到他是这个反应,面罩下的呼吸声微微一顿。“你知道?”
“从旧货市场出来,甩掉第一批跟踪者时,我就知道还有更专业的尾巴。”罗亦说,“你们跟得太有耐心,不像急于抓捕,更像在等我自己走到某个位置。现在的问题是——”
他侧身,指了指身后墙壁上那庞大而精密的“主宰者”神经模型。
“——怎么把这个带出去。”
苏芮上前几步,仔细看了几秒那发光模型,摇头:“带不出去。神经干扰网完全启动后,这片区域会进入强电磁封锁状态,所有电子存储介质都会被瞬间格式化,包括你刚拍的照片、记的笔记。任何可被读取的信息形式,都无法幸存。”
“那就用不可读取的形式。”罗亦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。
苏芮的面罩转向他,即使隔着防护,也能感觉到她目光的锐利。
“你想用深层记忆锁?”她的声音沉了下去,“那技术不稳定,成功率极低!强行将复杂外部信息刻入神经突触的物理结构,一旦失败,你的大脑皮层会遭受永久性损伤,最轻也是植物人状态!”
“总好过让她永远被困在数据的迷宫里,连求救的声音都传不出来。”罗亦转身,再次面对墙壁上的“主宰者”模型,他的背影在微光中显得决绝。
空脑者的残影在这一刻再次凝聚,这次更加清晰些,直接出现在罗亦与墙壁之间,挡住了他的去路。
“最后一次机会,罗亦。”残影的声音很轻,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,“跟苏芮走,投降,接受净忆局的‘保护’。他们会给你一个干净的新身份,在某个监视下的小镇平静生活。你会忘记一切,包括此刻的痛苦和执着,但也因此得到……安宁。”
罗极轻微地扯了下嘴角,那不算是一个笑容。
“安宁?”他重复这个词,声音里听不出情绪,“从她在我怀里停止呼吸的那一刻起,我的世界就没有‘安宁’这个词了。现在支撑我的不是爱,甚至不是记忆,是债。我欠她一个承诺,欠她一次极光。还清之前,我哪儿也不去。”
他闭上眼睛。
左手依旧握着音乐盒,旋律已近尾声,叮咚声变得缓慢稀疏。右手抬起,手掌缓缓伸向墙壁,伸向那发光的“主宰者”模型中心。
空脑者的残影没有阻拦,光影向两侧无声分开,如同被摩西分开的红海。
罗亦的手掌贴上冰冷的、却流淌着数据光流的墙面。
瞬间,海量的数据流不再通过视觉,而是以更直接、更霸道的方式,顺着他的手臂皮肤、沿着神经束,疯狂涌向大脑!
“呃——!”
剧痛!如同烧红的钢针从太阳穴刺入,在颅腔内疯狂搅动!罗亦身体猛地一颤,膝盖发软,但他死死咬住牙关,鲜血从紧抿的唇缝渗出,腥甜味在口腔蔓延。他靠着墙壁,支撑住自己,不让自己倒下。
耳边,音乐盒最后的叮咚声消失了。
取而代之的,是一个更轻、更真实、带着微弱呼吸声的哼唱。那是女儿的嗓音,不成调地哼着那首童谣,偶尔会跑调,偶尔会停顿,却无比清晰,越来越响,逐渐盖过了数据流的轰鸣,盖过了所有的噪音,填满了他整个意识。
“坐标参数已载入。”739号的声音在耳机里响起,平静得不带一丝波澜,“深层记忆区锁定完成,神经突触结构改写完成。信息已固化,抗干扰等级:最高。代价是……”
短暂的沉默。
“你失去了八岁到九岁那一整年的所有记忆。包括学会骑自行车摔的第一跤,养的小狗走丢后在雨里找了一整夜,还有……母亲最后一次送你到校门口,回头对你挥手微笑的画面。全部,永久性清除。”
罗亦缓缓睁开眼睛。
墙壁上的“主宰者”模型光芒尽散,恢复成斑驳破旧的墙面。音乐盒彻底静止。只有嘴里浓重的血腥味,和脑海中那挥之不去的、女儿哼唱的声音余韵,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幻觉。
苏芮走上前,递过来一卷干净的止血绷带。罗亦接过,用牙齿撕开包装,沉默地缠在刚才被自己咬破的手臂上,动作有些迟缓。
“净忆局的狙击手已经在所有出口就位。”苏芮低声快速说道,“我们只有一次突围机会,路线必须绝对精确。”
罗亦缠好绷带,抬起头,脸色苍白,但眼神却异常清醒。
“走D通道。”他的声音有些沙哑,“第二个岔口左转到底,有一扇伪装成应急柜的铁门,密码是0407。后面是旧通风井,直通隔壁商场地下泵房。”
苏芮面罩下的眼睛盯着他:“你怎么知道?”
“因为我记得。”罗亦迈步向站台另一侧走去,脚步起初有些虚浮,但迅速变得稳定,“七年前追捕一个利用地铁管网逃窜的走私犯,走过一次。”
苏芮不再多问,迅速向队员打出手势。五人战术小组立刻变换队形,护着罗亦,快速向D通道方向移动。
空脑者的残影在他们身后渐渐变淡,像素光粒大片大片地湮灭。在即将完全消散的最后一瞬,一句极轻的话语,飘入罗亦耳中:
“你记住的坐标,未必通向真实。但你选择相信的那条路,就是你的真相。”
罗亦没有回头。
他跟着苏芮拐过满是涂鸦的拐角,前方出现那扇锈迹斑斑、伪装成老旧应急柜的铁门。苏芮上前,快速输入密码。
0407。
咔哒。
门锁弹开。
门后是垂直向下的黑暗,生锈的铁梯固定在井壁上,深不见底,只有冰冷的、带着尘土味的空气向上涌来。
罗亦第一个踏上铁梯,双手抓住冰冷的横杠,开始向下。
手电筒的光束刺破黑暗,照出井壁上厚厚的积尘和蛛网。头顶的光亮迅速变小,来自下方的、混合着商场地下室气息的风,拂过他的脸。
下降,持续下降。
黑暗包裹上来,只有手中铁梯冰冷的实感,和胸腔里那块依旧灼烫、名为“责任”的铁。
头顶井口的光,彻底消失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