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脆的、叮叮咚咚的声音,像水滴落在玻璃上,像风铃在微风里摇晃。旋律很简单,只有几个音符重复循环,但有种奇异的纯净感。罗亦闭上眼睛,听着那段旋律在狭小的市场里回荡,混合着灰尘的气味、霉味,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城市噪音。
他听完了整段。
旋律结束时,发条还没完全松完,齿轮空转了几秒,发出枯燥的摩擦声,然后彻底安静下来。
罗亦睁开眼睛,看向摊主。
“这歌,”他问,“你听过几次?”
摊主沉默了几秒钟。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摊位边缘,那里有多年积累的油污和灰尘,摸上去有种黏腻的触感。
“三次。”他最终说,声音很低,像是在分享一个秘密,“每次都是不同人带来,都说是他们最后记得的东西。第一个人是个中年女人,她说这旋律是她女儿小时候常哼的,女儿失踪后,她就到处找能放出这个旋律的音乐盒。第二个人是个老头,他说这是他妻子最喜欢的歌,妻子去世后,他就想找个音乐盒,让这旋律一直响着。第三个人……”
他停顿了一下。
“第三个人是你女儿。”
罗亦的手指收紧,铁皮盒子的边缘割进掌心,带来锐利的痛感。但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只是静静地看着摊主,等着下文。
“她大概……七八岁?”摊主回忆着,眉头微皱,“一个人来的,身上脏兮兮的,像是跑了很远的路。她说这盒子是她爸爸给她的,但她弄丢了发条钥匙,问我能不能修。我说能,但要等几天。她说等不了,然后就哭了,哭得很伤心。我把盒子还给她,她抱着盒子走了,再也没回来。”
罗亦没有说话。
他把盒子合上,小心地塞进外套内袋。盒子不大,刚好能放进去,紧贴着胸口,隔着布料能感觉到铁皮的凉意。
“还有谁来过?”他问。
“两个穿灰风衣的男人。”摊主说,“大概一周前。他们没买什么东西,就是到处看,到处问。问有没有人来找音乐盒,问你是不是真的失忆了,问市场里还有没有其他觉醒者。”
“还有呢?”
“还有一个戴眼镜的女人。”摊主看着罗亦的眼睛,“她昨天来的,待了不到十分钟。没问问题,就是站在那里,看着这个摊位,看了很久。然后她走过来,指着那个铁皮盒子,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。”
“什么话?”
“她说:‘如果他来找这个,告诉他,旋律里有答案,也有陷阱。’”
林昭。
罗亦握紧盒子边缘,铁皮的棱角陷进皮肤,几乎要割出血来。他没有问那个女人的长相,没有问她的穿着,没有问她的声音。他知道是谁。
“她还问了什么?”
“问我认不认识空脑者。”摊主说,声音更低了,几乎像是耳语,“我说不认识。她笑了笑,说‘你会认识的’,然后就走了。”
罗亦没接话。
他转身要走,脚步刚迈出去,摊主的声音又从身后传来:
“等等。”
罗亦停下,但没有回头。
“空脑残影在直播平台的留言,我也看到了。”摊主说,“他说旋律里藏了坐标,能定位他本人。你知道这件事吧?”
“知道。”
“那你打算怎么用那个坐标?”
罗亦沉默了几秒。市场里很安静,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车流声,和头顶通风管道里气流通过的呼啸声。
“先找到他,”他最终说,“再决定要不要信。”
“明智的选择。”摊主说,声音里带着一丝赞许,“但我要提醒你一句——那个音乐盒,你最好别完全相信里面的东西。记忆是可以伪造的,旋律是可以篡改的,就连你刚才看到的那些画面,那些声音,都不一定是真的。”
罗亦转过身,面对摊主。
他拉开外套拉链,露出别在腰后的枪柄。枪是黑色的,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哑光,像是某种沉睡的野兽。
“你不是普通摊主。”罗亦说,语气平静,但每个字都带着分量。
摊主笑了。
那是一个真正的笑容,嘴角咧开,眼角的皱纹堆积起来,像是干涸土地上的裂痕。笑容里没有快乐,只有沧桑和某种苦涩的幽默感。
“觉醒者,”他说,“第七批。我们是最后一批自愿接受记忆剥离手术的人,也是最早一批意识到那是个错误的人。我们一直在等你亲自来,罗亦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因为只有你能触碰原初记忆,不被篡改。”摊主弯腰,从柜台底下摸出一张纸条。纸条是普通的便签纸,对折了一次,边缘有些磨损。他递给罗亦,“这是下一个点位。别信直播,别信AI,别信任何人告诉你的话。信你自己摸到的东西,信你身体记得的感觉,信那些即使大脑忘了、灵魂还没忘的东西。”
罗亦接过纸条,没有打开看,直接塞进裤子口袋。纸条很薄,几乎感觉不到重量。
“谢了。”他说。
“不谢。”摊主重新拿起抹布,开始擦那只铜制怀表,动作恢复了一开始的缓慢和专注,“记得带她去看极光。你承诺过的。”
罗亦脚步一顿。
他站在门口,手按在铁门冰冷的把手上,背对着摊主。有几秒钟的时间,他一动不动,像是变成了雕像。然后,他推开门,走了出去。
阳光再次刺进眼睛。
这次比刚才更猛烈,正午的阳光直射下来,把街道照得白花花的。罗亦眯起眼,抬手挡在额前,适应了几秒钟才放下手。他沿着街道往前走,脚步很快,但很稳。一只手按在外套上,隔着布料能摸到里面那个铁皮盒子的轮廓。
耳机里滋啦响了一声,然后739号的声音响起,清晰而冷静:
“旋律分析完了。那段音乐里确实有隐藏频段,不是人耳能听到的范围,是超声波段的编码。解码后得到一组坐标,指向城东废弃地铁站——具体是3号线延伸段,那个十年前因为施工事故封闭的站点。”
罗亦没有停下脚步。
“安排车。”他说。
“已经安排了,但有个问题。”739号的声音顿了一下,“净忆局的人也在往那边赶。我们的监控显示,至少有三辆车从不同方向驶向城东,都是净忆局的标准配置。他们可能也破译了那个编码,或者从一开始就知道坐标在哪里。”
“那就抢在他们前面。”
罗亦拐进一条小巷。巷子很窄,两侧是老旧居民楼的后墙,墙上爬满了枯萎的藤蔓,地上堆着垃圾袋和废弃家具。他的脚步在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回响。
“罗亦,”739号的声音里罕见地带上了一丝犹豫,“我得提醒你,这可能是个陷阱。空脑者故意放出坐标,引你去那里。废弃地铁站那种地方,太适合设伏了。进去容易,出来难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
“那你还去?”
罗亦在小巷尽头停下。前面是一堵墙,墙上有一扇锈蚀的铁门,门虚掩着,透过门缝能看到后面的街道。他伸手推开门,门轴发出尖锐的呻吟。
阳光再次涌进来。
“我不是去找答案的。”他说,迈步走出小巷,踏上外面的街道。街道上人来人往,车辆穿梭,一切都显得正常而忙碌,仿佛刚才市场里的对话、那些涌进脑海的记忆碎片、那张写着坐标的纸条,都只是一场梦。
“那你是去干什么?”739号问。
罗亦没有立刻回答。
他站在街边,看着对面的公交站牌。站牌下站着几个等车的人,有学生,有上班族,有老人。一个母亲牵着孩子的手,孩子在吃冰淇淋,冰淇淋化了,滴在手上,孩子伸出舌头去舔,母亲笑着拿纸巾给他擦。
很普通的画面。
很日常的场景。
但罗亦看着,胸腔深处那块烧红的铁,又开始发烫。
“去证明,”他最终说,声音很轻,但每个字都像刻在石头上一样坚硬,“我还记得承诺。”
他迈步走向街道另一头,那里停着一辆灰色的轿车,车窗贴着深色膜,看不清里面。走到车边时,后车门自动打开。
“哪怕只剩一段旋律,”罗亦坐进车里,车门在他身后关上,隔绝了外面的噪音和阳光,“哪怕只剩一个模糊的画面,哪怕只剩一句记不清是谁说的话——”
引擎启动,车辆平稳地驶入车流。
“我也要把她带回来。”
车里很暗,只有仪表盘发出微弱的蓝光。罗亦靠在后座上,闭上眼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