罗亦推开市场的铁门时，门轴发出刺耳的摩擦声，像是多年没有上油。门内是条狭窄的通道，两侧堆满纸箱和麻袋，空气里飘着灰尘、霉味和淡淡的樟脑丸气味。他的枪在腰后压着布料，硬质的枪柄硌着腰椎，带来一种熟悉的、令人安心的钝痛。

旧货市场内部比他想象的要大。

不是规整的商铺，而是迷宫般的摊位和通道。铁架子上摆满了各种东西：生锈的自行车零件、裂屏的旧手机、掉漆的陶瓷娃娃、褪色的明信片、发黄的书本、缺胳膊少腿的玩具。每件东西都带着时间的痕迹，也带着原主人残留的记忆。

罗亦走过一排货架时，手指无意识地划过那些物品的表面。

碰到一个生锈的玩具车时，画面炸开——一个七八岁的男孩蹲在墙角，紧紧抱着那辆玩具车，门外传来成年人的争吵声，然后门被粗暴地踢开，一只手伸进来抓住男孩的胳膊，硬生生把他拖走。男孩哭着喊“妈妈”，但那个词卡在喉咙里，变成破碎的呜咽。

罗亦猛地缩回手，额头渗出冷汗。

他咬紧牙关，强迫自己继续向前。碰到一个屏幕裂成蛛网的旧手机时，声音涌进耳朵——一对年轻情侣在路灯下争吵，女孩的声音尖锐：“你说过你会改！你说过这次不一样！”男孩的声音疲惫：“我是说过，但我做不到。我就是这样的人，你早该知道。”然后是摔东西的声音，玻璃碎裂，接着是长久的沉默，只剩下压抑的抽泣。

碰到一个褪色的布娃娃时，感觉袭来——一个老人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，怀里抱着那个娃娃，手指一遍遍抚摸娃娃褪色的头发。屋子里没有开灯，只有窗外透进来的月光，照出老人脸上干涸的泪痕。她在哼一首古老的摇篮曲，声音沙哑，断断续续，歌词已经记不全了，但旋律还在。

每碰一件东西，就有不属于他的记忆涌进来。

那些记忆碎片尖锐而真实，像玻璃碴一样扎进他的意识。不是完整的画面，而是情绪的残片——绝望、愤怒、悲伤、孤独。它们在他的神经突触间冲撞，激起一阵阵生理性的恶心和眩晕。

但他脚步没停。

额头上的汗顺着眉骨流下来，滑进眼角，带来刺痛。他抹了一把脸，手背湿漉漉的。眼睛扫过货架，寻找那个特定的东西。

“你找什么？”

声音从右侧传来。

罗亦转头，看到一个老人坐在摊位后面。那是个旧货摊主，看起来六十多岁，头发花白，脸上布满皱纹，戴着一副老花镜。他手里拿着一块软布，正在擦拭一只铜制怀表，动作缓慢而专注，像是进行某种仪式。

罗亦盯着他看了两秒，然后回答：“音乐盒。”

“哪种音乐盒？”摊主头也不抬，继续擦着怀表。怀表的表壳在布料摩擦下渐渐露出原本的铜色光泽。

“能放歌的那种。”

摊主终于抬起头，透过老花镜看了罗亦一眼。那眼神很平静，没有好奇，没有惊讶，像是在看一件普通的商品。几秒钟后，他伸手指向摊位角落的一堆杂物。

“都在那边。自己找。”

罗亦走到角落，蹲下来。

那堆杂物很乱，什么都有——缺页的相册、断弦的吉他、散架的闹钟、裂开的陶瓷存钱罐。他一件件挪开，手指在灰尘和蛛网间摸索。碰到一个铁皮盒子时，动作顿住了。

盒子不大，长方形，表面漆成淡蓝色，但已经斑驳脱落，露出底下锈迹斑斑的铁皮。盒盖上画着一颗星星，星星周围环绕着几朵云，画工拙劣，像是孩子的涂鸦。

他伸手去碰。

指尖刚触及铁皮表面，画面就炸开了——

一个小女孩蜷缩在床角。

房间很暗，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。雨点砸在玻璃上，发出密集的啪嗒声。女孩怀里抱着什么东西，看不清，只能看到她瘦小的肩膀在微微颤抖。她在哼歌，不成调的旋律，断断续续，混着雨声和抽泣。

罗亦猛地缩回手，像是被烫到。

他喘了几口气，胸口剧烈起伏。额头上的汗更多了，顺着下巴滴落，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砸出几个深色的小点。他盯着那个铁皮盒子，看了几秒，然后再次伸手。

这次有了准备，但画面还是冲了进来。

同样的场景，同样的女孩，同样的雨声。但这次，那不成调的旋律里，隐约能听出一句歌词。女孩唱得很轻，几乎被雨声淹没，但罗亦听清楚了：

“星星睡在屋顶上……”

就这一句。然后旋律继续，但歌词又变得模糊不清，只剩下咿咿呀呀的哼唱。

罗亦把盒子抓在手里，站了起来。

盒子比他想象的要轻，铁皮很薄，握在手里能感觉到里面机械结构的轮廓。他转身看向摊主，发现摊主正盯着他看，眼神变了。

不再是那种看普通顾客的平静眼神，而是某种更深邃、更复杂的东西——警惕，好奇，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……期待？

“你是罗亦。”摊主说，不是疑问，是陈述。

罗亦没有否认。“你知道我？”

“零忆公社的人刚来过。”摊主放下手里的抹布和怀表，怀表在摊位上发出轻微的咔嗒声，“两个年轻人，穿着公社的制服，腰里别着枪。他们问我在不在找女儿的记忆，问有没有人来过这里打听音乐盒的事。”

“他们没告诉你，”摊主顿了顿，声音压低了一些，“这地方明天就要被净忆局清场吗？整个第七区，所有旧货市场、古董店、二手集市，全部清空。说是要‘整顿市容’，实际上是要销毁所有可能藏有记忆载体的东西。你这会儿来，等于自投罗网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罗亦说。

摊主盯着他看了几秒，眼神里闪过一丝不解。“那你还不快走？拿着盒子，赶紧离开这里。净忆局的巡逻队每隔半小时就会经过一次，下次再过十分钟就该来了。”

“我得确认一件事。”罗亦说。

他打开盒盖。

里面是标准的音乐盒机械结构——发条、齿轮、音梳、音筒。音筒是金属的，表面布满细小的凸点，那些凸点排列成特定的图案，转动时会拨动音梳，发出旋律。他找到发条旋钮，用拇指和食指捏住，顺时针拧动。

发条发出细微的咔哒声，一圈，两圈，三圈……

拧到拧不动时，他松开手。

旋律响了起来。